迪诺·布扎蒂倪
“我长大以后,”他说,“要跟你一样邀游四海,指挥比你旗下还要威风的大船。”正好,那天父亲的船要出海,便将儿子带在身边。晴空万里,风平浪静。第一次乘船出海的史蒂凡诺兴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看那些复杂的船帆是如何操作的,满心向往。
他走到船尾,停了下来,好奇地目丁着离船两三百米、追着尾波、不时露出海面的一个东西看。帆船在煦煦和风吹拂下破浪飞驶,那个东西始终紧随在后。
父亲不见史蒂凡诺的踪影,就走出驾驶舱找他。“史蒂凡诺,你站在那里干吗?”
他站在船尾,正对着海浪发呆,“爸爸,你来看。”
父亲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偶尔会浮上来,”他说,“跟着我们。”
“我虽然四十多岁了,”父亲说,“视力倒还不差,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在儿子的坚持下,他用望远镜再对着尾波定睛细瞧。史蒂凡诺看到父亲脸色发白。“怎么啦?爸爸,你脸色好难看哟。”
“天啊,怎么会这样!”父亲大惊失色,“这下我真替你担心。你看到那个浮出海面跟着我们的,不是一个东西,是一条鲨。它是全世界水手闻之丧胆的鲨鱼,神秘、凶猛,比人类还要狡猾。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选择自己的目标,一旦选定,可以紧迫不舍长达数年,甚至一辈子,直到猎物到口为止。奇怪的是除了猎物本身和他的家人以外,其他人都看不到它。”
“是个传说吧?”
“不,虽然我从未亲眼目睹,可是听过所有对它的描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野牛般的鼻子,不断张合的大嘴,和那可怕的利齿。没错,史蒂凡诺,恐怕那条鲨鱼已经选中了你,只要你在海上一天,它就不会放过你。你听好,现在我们马上调头上岸,不管什么理由,你再也不准出海。你要答应我。海上生活不适合你,儿子,你认了吧。陆地上一样可以闯出一番事业。”
说到做到,父亲立即下令返航入港,以身体突然不适为由让儿子下船,然后重新扬帆出发。
少年深受打击,直到风帆桅杆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他仍呆立岸边。港口防波堤外的大海不见半点儿船影,可是史蒂凡诺定神一看,发现海面上隔一阵子就露出一尖黑影:浮浮沉沉,痴心等着他的,是“他的”鲨。
自此,大家千方百计浇熄少年对海的欲望。父亲将他送到数百公里外的内陆城市念书。不过,等到放暑假回家,他刚有空闲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防波堤底端去看。过了这么久,那条鲨想必已放弃守候。
但史蒂凡诺愣住了,心怦怦乱跳。距离防波堤两三百公里处的大海上,那邪恶的鲨缓缓浮沉,偶尔还从海面抬起脸望向陆地,仿佛想看看史蒂凡诺到底来了没有。于是,那日夜等候他的敌人成了史蒂凡诺挥之不去的魁影。即便身处遥远的城市,他也会在半夜惊醒。
史蒂凡诺继续认真念书,一出学校就在城里的商场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好工作。但是那条鲨宛如致命又神秘的幻影,时时浮现脑海,而且日复一日,不但未见消散,反而更为鲜明。
于是,才22岁的史蒂凡诺跟城里的朋友告别、辞去工作,回到老家继承父业。史蒂凡诺开始了他的海上生涯,考验自己的水手能耐、体力极限和无畏精神。每一次出航,不分昼夜,不管风平浪静或狂风暴雨,那条鲨永远跟在船尾,奋力划水。他知道那是他的诅咒,他的命,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找不到离开的勇气。船上没有人发现鲨的存在,除了他。
人们告诉他鲨会记仇,它要是跟着他们这条船,表示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死定了。可是史蒂凡诺不信邪。如影随形的威胁激怒了他,反而让他对海的狂热、他的意志力、面对艰难和危险的勇气大增。
他用父亲留下来的那笔财产跟人合资买了一艘货船,之后变成惟一股东,并在几次航运皆顺利的情况下,买下了一座自己的船厂,继续拓展他的事业。只是成功、财富,都没办法让他抛开心里不曾稍歇的焦虑;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把船卖掉,重返陆地另闯天地。海洋、出航,是他不变的心意。
直到有一天,史蒂凡诺突然察觉自己老了,而且不快乐,因为他的一生都耗在大海中疯狂地奔波,以躲避他的死神。相较于安稳舒适的日子,地狱显然更具诱惑。
一天晚上,史蒂凡诺那雄伟的船在家乡港口停泊。他自觉死期已近,叫来一向信任的大副,要求他不可对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任何异议。大副以信誉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