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文言问题
语文课有一部分文言教材。学点文言,除了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以外,是不是还想从中吸取一些作文的营养?这虽然没有明说,想来应该是这样。但这就引来文言与作文的关系问题。很奇怪,对于这个问题,听到的常常是两极端的意见:一端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大有助益,甚至说,想文章写得好,非学会文言不可;另一端是,文言对于写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究竟是有益呢还是有害呢?这就使我们碰到文言问题。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由大到小或由总到分可以排成一大串。总的是文言要不要学。这个问题太大,年来颇有争论,这里难于多说。但有几点似乎是不成问题的:(1)求全国人都学会文言,一定做不到。(2)都不学,若干年以后,不要说会,甚至连《左》、《国》、《史》、《汉》也不再有人知道,一定是大失策。自然,继承文化遗产可以利用翻译和介绍,但专靠这类办法就不成,因为.翻译,介绍,先要有人学会文a言;.翻译可能出错,介绍难得全面;.翻译、介绍最多只b
c能达意,不能传神,举例说,俗的如“夥颐!涉之为王沈沈(tántán)者”(《史记•陈涉世家》),“臣期期不奉诏”(《史记•张丞相列传》),雅的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不管译得如何忠实,总不如读原文。(3)因而必须在都学、都不学之间设计个折中的办法,使愿意学和需要学(比如研究本国史、中医等)的人都有机会学会,不愿意学和不需要学的人不在这方面多耗费时间。(4)多学会一种语言(严格说,文言不能算另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何况是本国语的文言,因为两三千年以来,我国的文化宝藏几乎都是用文言写的。
绝大多数人反对学文言,是因为学通不容易,不通无用,不如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其他地方。这种看法有道理,并有大量的事实作依据。问题在于学会文言是不是真如行蜀道之难。我的看法,主要症结恐怕是学习方法不妥当,而不是学习对象太难对付。近年来学习外语的人不少,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也就学会了,可见学一种新语言并不太难,这经验值得深思。有人说,学文言比学外国语难,这是危言耸听,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文言不是另一种语言,它同现代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1)文字都是用汉字,只是文言中生僻字多一些。(2)语音也是承袭多于变化,因而我们还能以普通话的语音读并欣赏骈文和诗词曲。(3)词汇变化比较大,可是像牛、马、山、水等许多词,我们仍在原封不动地沿用,像蹙额、凝眸、致知、格物等许多词,现代语虽然不用了,却不难望文生义。(4)现代语,尤其成语,其中有大量的文言成分。(5)句子结构方面,古今差别很少,如《孟子》第一句“孟子见梁惠王”,现在不是还得这样说吗?因为是这样,所以旧时代有些人学文言(那时候都是学文言),可以主要靠自修,碰到什么念什么,不懂或不完全懂,不管,只是念,日久天长也就懂了。学语言没有什么秘诀,“熟”就能学会,不熟就不能学会。熟由“多”次重复来,不“勤”就不能多。好的学习方法是要保证勤,譬如说,每天能用个把钟头,或者只是二三十分钟,读,养成习惯,成为兴趣,连续几年,学会文言是不会有困难的。
我这样说,并不因为我是非学不可派。在这类问题上,我同意墨子的处理原则:利取其大,害取其小。这说起来有种种情况。有些人,由于兴趣甚至由于性格,喜欢方程式远远超过喜欢文学作品,看见文言著作就头痛,那就最好不学,以便把力量用在刀刃上。又有些人,因为忙于某种非文学的学、某种非文学的业,估计没有条件学会文言,也可以不学;不学,我相信,对学和业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影响。还有些人,像上面说的,学和业是本国史、中医之类,或只是搞文学(包括研究和写作),不学会文言就不好,至少是很不方便。此外,有大量的人,不属于以上三类,有条件学,但又可学可不学,怎样对待文言才好呢?不只一次,有人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总是用像是模棱两可的话来答复,说:生为现代人,用现代语,不会文言没什么了不得,处理日常生活,甚至在某方面有成就(包括写作),都不会有什么大妨害;不过生为中国人,有容易学会文言的条件而没有学,以致放过欣赏《诗经》、《楚辞》、《庄》、《列》、《史》、《汉》以及诗、词、曲等等的机会,也实在可惜。我这像是模棱两可的意见其实有明确的一面,是尽力而为,不可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