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性与理性
“灵性”是借用并变换了中国古典文论概念“性灵”而来的,用以概括汉语为文的一大特性,同时指代一种写作素质。“理性”则是借用同名西方哲学范畴而来的,用以概括欧式文章的一大特征,同时指代另一种写作素质。笔者以为,这是现代写作教学研究中非常重要且至今尚未引起注意的深层问题。对此,本文试作浅论如下,以求正于方家。
一
著名学者余秋雨先生说过:“我曾经苦苦设想过未来东方的文明形象,但一旦设想又会投入对以往的追寻。”是的,任何自幼受东方文化濡染的东方人,他的文化之根早已深入到民族文化土壤里,“不思量,自难忘”。
“母语”写作教学更是如此。从事“母语”写作教学而不注重文化传统问题,是不可思议的事。
“其实性灵光景,自风雅肇兴便不能离。”自《诗经》开始,用方块字连缀而成的中国古典诗文,一直洋溢着一种独具魅力、生生不息的灵性风韵。“妙悟说”(严羽)、“神韵说”(王渔洋)、“性灵说”(袁宏道、袁枚)等等古代文论,都不遗余力地给我们刻画出中国诗文的一种生气沛然的灵性风采。我们认为,汉语为文蕴含着一种特有的内在特性——“灵性”。现代写作教学正是要汲取这种“灵性”,并让它内化为学生的内在素质。
什么是灵性?灵性是中国诗文的一种鲜活的气脉。先圣孟子论中国人要“知言养气”,中国文人下笔为文,自有一番文气。吟读古典诗文,你会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连绵不断的内在气息——我们称之为文脉诗气。正如中医所谓“经络气脉”不同于西医所说的“骨骼结构”一样,这里所说的文章气脉与可以用提纲编列出来的“篇章结构”也是不同的。在具体语境中,它或表现为“刑天舞干戚”式的怒气,或表现出“青春做伴好还乡”式的喜气,或表现为“何处相思明月楼”式的怨气,或表现为“孤舟蓑笠翁”式的傲气,或表现为“山气日夕佳”式的真气,或表现为“清泉石上流”式的灵气……抑或表现为石破天惊的豪气:“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即使像《过秦论》之类正儿八经的史论,也是一气呵成,略无滞碍,字里行间暴溢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语势语“气”……
你说这是“玄之又玄”“神秘主义”?也许有一点。“中国的传统文化根本上是一种感悟的文化,而不同于偏于分析的西方文化”。反正我们对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可感悟不可析分。“诗无达诂”“文无定解”的渊源或许正在这里。然而,它又分明以或柔或刚或曲或直的气息,着实让你温馨让你蹙眉,让你低首呢喃,让你仰天长啸,让你的神思飞向无垠的时空……
刘熙载先生曾作了精辟概括:“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这真是道出了写作的三昧。文章一旦缺少了气脉,就仅剩下一堆干巴巴的词汇,毫无生气。
“状飞动之趣,写冥奥之思。”灵性又是一种极有韵味的情趣、妙趣。
这种趣味尤其出色地表现在写景类诗文中。“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程颢),“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是中国艺术的两元”(宗白华语)。在这里,中国诗文以一种充满童趣的直观智慧或泛拟人化心态来关照自然万物,“挫万物于笔端”,与自然万物进行种种情味十足的对话、嬉戏、切磋,与自然万物达成极有情韵的默契。“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也如是”;“我”梦“蝴蝶”还是“蝴蝶”梦“我”?……物乐我还是我乐物?“妙悟自然,物我两忘”,宠辱俱忘!唯山也有情水也有意,物也陶陶人也融融,从而构建出一种至美纯情的世界,实现一种艺术化的“天人合一”。“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有情趣,原本静止不动的富春江两岸山峰,在这里互相竞争比试起来,沉寂的山峰变得生机勃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的《腾王阁序》有情趣,无生命的“落霞”偕伴着“孤鹜”双飞,“秋水”更非无情物,正与长天比美“色”。“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有情趣,不谙人事的游鱼也在主动与人嬉闹……
灵性还是一种洋溢着东方智慧才情的理趣,一种极富幽默感的调皮、调侃、诙谐。它是才智见识在行文中的自然流溢——把智慧哲理举重若轻地附着在、融化在感性充沛的艺术形象之中。它不是“掉书袋”式的刻意炫耀,更不是经院学究式的呆板推论或空洞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