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和曹雪芹
看一个人的传记或者是传记文学,不管它所写的事迹是平凡的,或者是离奇惊险的,对读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想了解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思想本质。比如,我们读《鲁宾逊漂流记》,好像自己也经历了荒岛上的生存奋斗;同时又会感到作家笛福的思想,是资本主义时代人们要求向外开发的思想反映,至于笛福是自觉的,或者是不自觉的,这倒成为次要问题了。 若有人要为笛福写传,或者以他作主人公来敷演小说,我以为弄清时代所赋予他的思想特征,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话,也许会使笛福的刻画受到损害,看不出笛福的真正形象来。
当然,任何小说家都不会把哲学论文插入作品中来,以求阐明自己的思想和观点。尽管巴尔扎克喜欢演说,托尔斯泰好发议论,然而他们还是留下更多的笔墨由书中的人物行动来表现,而尽量隐蔽自己的观点。曹雪芹恐怕更是这样。借用脂砚斋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运用“不写之写”的艺术手法。这样一来,我们对曹雪芹的思想做点“钩沉”工作,似乎是可以允许的了。因为,一部作品必然是受作者对人物和社会的看法,也就是受他的思想支配的。
由此,我常想到,曹雪芹对孔子的思想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态度?他和吴敬梓一样,反对科举,反对俗儒。曹雪芹甚至表现得更加明确。可是,曹雪芹又借宝王之口说过“孔夫子”是“亘古一人”,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我以为,这是基于他对“明明德”三个字的理解上。要阐发“明明德”的含义,不妨从“四书”、“五经”里来找根据,似乎更可靠些:任谁都会承认曹雪芹是读过这些东西的,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必读书。
《国语·郑语》记载史伯说:“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又说:“以他平他谓之和。”这些话在封建时代,一般士子都会记得很熟。但在各人脑中产生的影响,却不大一样。尤其会使一些人从中得到启发,甚至成为自己思想的新起点,而与私塾教师的启蒙课背道而驰。五材“杂以成百物”的思想是与古希腊和印度的哲学家的认识相通的。也就是,指出事物是由几种原素组成。“以他平他”的意思,换成现在的流行话语,即是使彼此维持平衡。
史伯又指出,自古以来就是“建九纪以立纯德”。“九纪”中包括金、木、水、火、土这“五材”。“材”就是“素”,在古代有与“原”、“质”相近的含义。材的“德”,也就是“素”的“属性”的意思,因为“德”,字最早的含义,是指“物”的“本性”说的。“纯德”对“素”来说,是指“素”的特性,即“纯粹”的属性,也就是原本的属性。从这里,不难看出,我国古代最古的哲学概念中,是用“德”来概括物性的。“物”的“本性”不受蔽弃,或说焕发出事物的本来面目,这就谓之“明德”,即物的本然属性。
马王堆发现的帛书《德道经》,把“德”放在“道”的前面,这就对了。老子哲学的本来面目,正是先说“德”,再说“道”,即先阐明事物的本然,阐明“物”和“性”的统一性。明白这种规律,按此规律行事,才是“道”。《德道经》的发现,有可能改变我们对老子哲学的某些传统看法。
从《尚书·洪范》“乂用明”和“攸好德”的语义上,也可以反映“明”和“德”的古老联系来。对“物”的本“性”有了认识,就谓之“明”,反之就谓之“昧”。“昧”也就是“暗”。“乂”通治,使事物本然显示出来才能得治,使事物的本然不受损害,才能达到治。“治”与“理”通。
《大学》开头就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是指事物的本陸,未被蒙蔽的本性。而“明明德”,则要求人们去揭示那些原已显示出的事物的本性来。《大学》的目的正是为了穷极事物的“真理” (至善),穷极事物的“真理”即是“明明德”。《大学》思想中的这个认识的动机是什么,在这儿不必探讨。如何成为孔子的思想,在这儿也不作探讨。我只想到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唯独对“明明德”这三个字加以肯定,这说明曹雪芹对“德”的理解是按古代哲人史伯这一派的解释发展下来的。
处在新旧交替时代中的曹雪芹,提出了“明明德”,正是要求重新认识那些本来被人们认为已经认识的事物。这就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也就是说,他主张对事物要还它以本来面目,不要按老“规矩”、老“套头”来行事,而要对历史作重新的估价。借“明明德”以阐发自己新的思想,这种做法,正和戴震从解释《孟子》字义来阐明自己的唯物思想一样,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另外,我以为也正是曹雪芹对“明明德”一语感悟至深,因此对说出此话的孔夫子才赞誉为“亘古一人”!
当然,曹雪芹和戴震也并不完全是假借孔子和孟子的名义,来宣传自己的思想的。但也很难想象,思想的传统影响和历史生活的局限,在他们身上已经得到全面的突破。但我们不妨说,是曹、戴二人,取得古代哲学思想的“合理内核”,而这个“内核”,几千年来被人们囫囵吞到肚里去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戴震、曹雪芹等人开始把它取出来,要揭示出它本来的面目。这样,我们就找到了哲学家戴震和文学家曹雪芹在思想上的某些共同点,和勇于探索的性格相近的特点了。
曹雪芹不是哲学家,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思想。我想就贾宝王口中的这两句话,来窥探一些雪芹的思想,对我自己说来,对认识《红楼梦》和曹雪芹都会有点儿帮助。因为,决定一部作品,首先是看在产生它的那个历史时代中,它所体现出的思想,到底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我对曹雪芹思想的理解,只不过是我个人极为粗糙的一些想法。对“明明德”这个问题的看法,曹雪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他曾给过我们这样一个命题:“假作真来真亦假。”因此说他想用贾宝玉的话“夹瞒混过去多少读者”,在逻辑上也是通的。我也未尝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后来,在对“明明德”的认识和理解上,我认为他说的不仅是真话,而且表现了曹雪芹之所以为曹雪芹。唯其真,他才更伟大;也正由于是真的,他才能和戴震等思想家不谋而合,也就会看到他们同样的思维方法,同样的传播自己思想的态度。也就是说,他们既有真知,又有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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