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语文课堂重新立法
作为中学语文教师,郭初阳的出现,对于贫乏的中学语文教学而言,这简直像是无中生有,像是天外飞仙。当语文教育被天下所有人诟病,在“误尽天下苍生是语文”的指责绵延十数年的时候,郭初阳自觉的站了出来,他用他的实践,告诉我们,语文课堂除了传统的听说读写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给出了语文课堂的另一种范式,或者说得更明确些,郭初阳在用他的教学实践为语文课堂重新确立法则。
我曾用“革命性”三个字形容郭初阳的语文课堂,意思是说,他赋予了语文课堂以学术的深度、理性的光照、自由的启蒙,以及民主的生活和思考方式,从而极大的提升了语文课堂的文化品格。提升了语文课堂的文化品格,其实还不准确,因为之前的语文课堂,是不具备文化品格的。长久以来,语文课堂呈现这样一种面目:浅薄、低级、板滞、滥情,没文化,思想含量则几近为无。没有办法,我只能用这个过于刺激的词语:弱智化。从来如此,近年尤甚,语文课堂跟思想无关,跟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成果无关,跟人的生命感悟无关。说到基础知识,便字词句,说到文言文便词类活用,课文割成豆腐块,作文写成样板戏。有所谓的权威倒是在提倡教改,那就改成“脑筋急转弯”;语文要有审美性,那就朗读一下,最好再来点眼泪……我不想深究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只是直觉到,在这样的历史和现实之下,郭初阳语文课堂的出现,是一种拯救。
郭初阳较早引起教育界普遍关注的一堂课是《珍珠鸟》,这是冯骥才的一篇散文,选入人教社初中语文教材。长久以来,这篇文章作为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典范,受到几乎所有语文教师的认同。或者,教参这么说,语文教师便也这么教,因为多数教师失去自由思想久矣。但郭初阳不这么简单处理,他认为这篇文章未脱旧式花鸟虫鱼小品文传统,禁不住“敬畏生命”的现代伦理的审视。究其实,此文呈现的是一种双重的悲剧:鸟被囚反以为安全,人作恶反加以把玩。进而,郭初阳在文章中发现了主体性自由与依附性安全的悖论,看到了此文的原型结构——《珍珠鸟》实是研究中国作家自由缺失的下意识表现的最好案例,鸟儿依附于主人肩头,跟知识者依附于权力者何异?这便是知识者千年来未曾突破的“屈原人格”。
对于一个素有学术训练的人,看到这些,并不困难。但作为一个中学教师,在课堂中带领一批不曾经历学术训练的半大孩子,组织他们讨论、思考,并发现奥秘,获得心灵的敞亮,殊非易事。对于有思想见地的语文教师,最难的课题,大概便是这个“怎么教”的问题。但郭初阳做到了,他循循善诱,举重若轻,课堂结束,水到渠成,孩子亲口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词语:自由。这简直是天下最动听的声音了。读到孩子们说出这个词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孩子们眼中闪耀着的明亮的光芒,那是智慧被开掘的光芒,是主体人格确立的萌芽,简直叫人想起梅尔·吉布森在电影《勇敢的心》中深切的呼唤:“freedom!”
什么叫语文课堂的文化品格,这便是。
呈现在这本书中课堂实录,每一则都显示着自由思想和精湛艺术的闪光。有网友曾经质疑,郭初阳是不是每一次课堂都是如此精雕细琢,浑厚博大?我想大概不会,但我相信,作为一个有唯美主义倾向的语文教师,作为一个将语文课堂看作一件艺术品的语文教师,郭初阳每一次课堂,都在酝酿对自身的突破。
在这本书中,引起我震动的还有另一篇课文:《愚公移山》。这则实录引起我两方面的震动,首先是对这则寓言的多重解读。从民族精神,到真理的相对性,再到寓言故事的文化内涵,郭初阳完成了多重视野的跳跃和提升。但这不是我最佩服的,我认为如果我深思熟虑,潜心揣摩,能达到的境地,差近似之。令我钦佩的是郭初阳的教学过程,同样完成了多重视野的跳跃和提升。这是我所不能,也是令我叹为观止的地方。就像梁惠王观庖丁解牛,只能发出浩叹:嘻,技亦至此哉!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郭初阳这一课堂,就像黄仁宇的史学名著《万历十五年》,他轻轻地切入一个刀口,让我们看见横截面的肌理和内质,又提供了不同文化背景的参照,于是有了立体的视野与全局的把握。本立而道生,一个经典的课例就这样确立起来了。这叫我想起郭初阳平时说的一句话:方法和内容一样重要。的确,正如史学界年鉴学派的一个突破,不在于对史实的考证,而在于研究方法的革命,从而带来思想的敞开。
我说郭初阳的课堂是一种拯救。拯救首先是自救,在对身为语文教师的时时袭来的下坠感的反抗中,我看到了郭初阳的痛苦和欣慰。对当前贫乏的语文教学而言,郭初阳强有力的介入的姿态,我觉得客观上便是一种重新立法的努力。语文课堂,曳尾于泥途久已,一个拥有广阔的学术视野,能超越现实的功利计较,又拥有做具体事情的耐力,从而一直立足课堂,知行合一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郭初阳的书为什么叫做“言说抵抗沉默”?其中有深意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