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8月专访:“国学”盲热令人忧
8月8日,“现代中国文学学科观念与方法学术研讨会”在华中师范大学召开,百家争鸣,余音绕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温儒敏发言:警惕“汉学心态”,“中文系没文气”,一针见血,语惊四座。而作为“国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专家组召集人”,对于近年围绕中学语文改革“谁都在抱怨”的现象,温儒敏有什么话要说?
因飞机晚点,7日的采访从下午6时等到晚上10时才进行。眼前的温先生,温和、儒雅、敏锐。他言语平和,句子很短,柔里带刚。“多年来养成习惯,从晚上9点,工作到凌晨1点。”晚11:30结束采访,出差在外,不知温先生夜里是否能睡个“早觉”。
人物介绍
温儒敏,1946年出生。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所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人教版新课标《高中语文》教材执行主编,国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专家组召集人。出版专著《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作)、《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文学课堂》、《文学史的视野》、《高等语文》(主编)、《语文课改与文学教育》等。
时间 8月7日
人物 温儒敏采写
记者萧颢 通讯员 彭涛
“汉学心态”令人担忧
问:这次来华中师范大学是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出路把脉,您会讲点什么?
温儒敏(以下称“温”):会讲一讲文学研究中的“汉学心态”的问题。“汉学”本来是好东西,但把它当成我们的标准,要年轻人刻意地去模仿,扼杀了学术的自主性和创新的能力,这就令人担忧。
问:前不久北大汤一介教授到武汉来,对“国学热”也曾表示担忧。我不解的是,重读经典有什么不好?
温:加上汤先生的,我就有了两个担忧。现在一讲传统、国学,就笼统叫好,缺少批判分析,甚至认为能包治百病,就从五四启蒙倒退,近乎迷信了。如《论语》、《孟子》、《庄子》……这些经典只是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场面上”的显在东西。它们提出一个很高的标准,从古以来,普通人都很难身体力行的。一两千年以来,真正制约、影响普通中国人生活的,还有许多并非“显在”而又始终流行于民间的东西。中国文化传统是很丰富又很复杂的。
问:举例呢?
温:像清代《增广贤文》,以前蒙学就要读的。不光小孩读,不认识字的人也会背,什么“知己知彼将心比心”呀,“路遥知马力”等等,许多格言警句都已经内化为中国人的行为模式。这些影响恐怕并不比《论语》、《孟子》小,可现在我们讲国学,对这方面缺少关注。
问:我看到您曾给青年人开的书单:从《论语》、《庄子》,到《史记》等,都是“场面上”的圣贤书。
温:读书嘛,当然最基本的典籍要读。如说《论语》让人理解人生,那《庄子》可让人超越和想象人生。
问:您读圣贤书,也关心窗外事吗?
温:自然要关心。比如超女,电视我也看过几场。不过我不是谁的“粉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年轻人那么喜欢?它的形式很新颖,一层一层地选,大众参与,社会娱乐化,有这种需求。从社会学看,作为一个社会分层,其文化也必然分为不同的层级,超女很巧妙地“制造”公民的层级,这是文化现象,不要轻易地否定。
承继“文脉”守正创新
问:北大中文系藏龙卧虎,怪杰辈出。如不修边幅,蓬首垢面,上课不带书,也不发讲义,看上去像个疯子的刘师培;称钱玄同的音韵讲义是他的“一泡尿”、常拿胡适之开涮的黄侃……您做北大中文系的掌门人,想必别有滋味?
温:像刘、黄这样的国学大师,现在不多(笑)。北大在中国的位置很特殊,特别是中文系,在北大文科中被称为“老大哥”,在全国文科中影响也很大。历史上形成的位置,即使现在不像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架子还在。
问:您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多年,盘活棋局的独创秘诀是什么?
温:没有独创,就是尽量给大家自由。不能因为极少数人比较懒,就定一个程序,把大家都管死了。学术单位不能这样。对学术之树来讲,自由就是空气、水分与土壤。
问:现在全国大多数中文系都“翻牌”称“学院”了,可你们没动?
温:说到“翻牌”,这其中当然也有发展的需要。按说以北大中文系现有的规模,也不是一个小学院的格局了,至今没“翻牌”,因为我们很看重“北京大学中文系”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文脉”。
我们讲文脉,讲传统,不是摆先前阔,而是要让文脉来滋养我们当前的教学研究,我提出了“守正创新”。现在,人文学科越来越受到挤压,北大中文系还能取得一点成绩,在全国同一学科仍能整体领先,我想还是靠“老本钱”,在“守正”上下了些功夫,所谓创新仍然是要有“守正”作为基础的。
为学为人皆要敬畏
问: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作者,现代名家中,您最欣赏谁?
温:鲁迅。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套《鲁迅全集》,至今是我翻阅最多的书。鲁迅让人永远与现实保持一种犀利的批判眼光,让人清醒。
问:鲁迅先生说他只为三种人写作:一是“孤独而疾驰的斗士”,二是“还在做美梦的青年”,三是他的敌人。您写作为哪些人?
温:我愿意为平民、农民研究和写作。这好像是大话空话,但我常想,我们这些人衣食无忧,条件都很好了,但普通老百姓还是比较艰难的,他们没有话语权,没地方发牢骚。
就拿教育来说,现在两极分化是严重的。贫寒子弟要考上好的大学非常难,因为他们从小学开始就受条件限制,享有教育资源存在很多不公平。教育部现在转向重视投入基础教育,是对的。国家发展了,税收多了,教育投入如果还是达不到法定的4%,我看问题就很大。现在讲和谐社会,我很赞同,社会要有一定的公平性才能和谐。
问:鲁迅说,“人在白天都是要戴假面具的,惟有夜深人静,闭门独处时,才能卸下伪装,赤裸裸面对自己。”我很好奇,您也说场面上的话吗?
温:可能因为我是教授,所以说话比较自由吧。我白天晚上说的话都差不多,尽量说些真话。
问:说真话可能就得罪人?
温:能不得罪人吗?比如对高等教育“大跃进”和教学质量滑坡的问题,对研究生博士生培养粗制滥造问题,对学术管理粗放量化的问题,对当代文学“粗鄙化”问题,对经典“恶搞”成风的问题等等,我都有过很多批评,肯定不会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我是基督家庭里长大的,从小熟悉《圣经》。看到高龄而又病重的母亲每天都要坚持吃力地用放大镜读上几页,我看到信仰的力量。读这部书不等于要信教,它也许能激发我们对生命,对未知世界保持一份敬畏之心。做人要敬畏,做学问也要敬畏。
文盲减少 《语文》有功
问:您有一个身份——国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专家组召集人,您肩上的担子挑起的可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文气”呀。
温:言重了,担当不起。不过语文教育改革是我这几年关注的课题。作为“课标组”的召集人,位置特殊,不便说话,我说话只能代表我自己。
问:有作家就主张以“文学代替语文”,您觉得可行吗?
温:不可行。中学语文是人文教育,但不是“文人教育”。基础教育包括语文教育,目标是培养合格的公民,不能把我们的学生都培养成文人。刚在《光明日报》上看到有著名作家写文章说现在中学生作文不好,“说明中小学语文教育是失败的。”这是以偏概全的武断。
问:大家抱怨普遍语文水平下降并不是空穴来风?
温:有问题,这才需要改革,但改革不是颠覆以前成绩。现在的孩子可能错别字较多,但他们上网阅读的速度很快,收集信息能力很强,那也是一种语文能力呀。最近十多年,中国扫除文盲4600万,成人文盲率已经从以前的22。2%下降为9。08%,这不也是语文教育的巨大成绩?
问:“观千剑而识器”。因为课业负担,许多孩子平时除了读教科书和教辅书,很少有时间课外阅读。现在的语文教材为什么不是增厚,而是减薄?
温:这倒可以探讨。就拿高中语文课改来说,现在主张分两部分,其中必修占1。25学年,课本是薄了,但还有选修是1。75学年,学生根据兴趣,自由选择。但这可能带有理想色彩,实际上多数学校难于做到。必修课上完之后,马上转向高考复习了,选修也就流于形式了。
问:问题症结还是在应试教育和高考上?
答:教育的问题涉及社会方方面面,根子也不简单是一个高考指挥棒,其实指挥棒是社会分层的竞争加剧造成的。比如现在社会转型,竞争加剧,家长紧张,各种矛盾折射到孩子身上,于是,大家都反感应试教育,又都在齐力推动应试教育,这就是悖论。
我下去培训中学教师,他们对课改比较紧张,不适应,我就和他们说:不必太多考虑课改的理论,让你的学生学习更主动,个性更健全,在原有基础上能有所进步,那也就是改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