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语感的特征和语感能力的培养
语感是当代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理论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我国最早提出语感的是夏丐尊先生,其后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等开始创导语感教学,随之语感逐渐为人们所理解和认同。近年来,随着语文教改的不断深入,人们在对传统的重新审视中,越来越关注“语感教学”这一新话题,并与现代社会语言学和心理语言学联姻,试图以此为突破口,从理论与实践上进行深入系统的探讨,开拓出一个当代语文教学的“语感”新热点。
一
什么是语感?作为定义,不同场合有不同解释,目前尚无明确的科学界定,这里先列举有代表性的五例。
叶圣陶认为:“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词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字典辞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叫‘语感’。”[①]
李珊林认为:“语感是一种文学修养,是长期的规范的语言运用和语言训练中养成的一种带有浓重经验色彩的比较直接、迅速地感悟、领会语言文字的能力。”[②]
王尚文认为:“主观的语感源于客观的言语,主客观的言语对象对人的语言器官长期雕琢的结果,是人的语言器官长期感受言语对象不断积淀的结晶,是人的言语这一对象在人身上对象化的实现。”[③]
李海林认为:“语感是对语言隐含意义(即指句子字面意义以外的意义,依赖于句子以外的因素而又包蕴在该句子内)的一种深刻的直觉。”[④]
杨炳辉认为:“语感是感性和理性相统一的一种悟性”“语感感性中暗含着理性的认识和本质的理解,直觉中潜伏积淀着逻辑理智基础,这样就可以在感性直接关照里,同时了解本质。”[⑤]
以上阐述分别从语用学、教学论、哲学、心理学和语言学等角度来描述、分析、探讨语感,提法迥异,有所侧重,但归纳起来不难发现:语感是人对语言的直觉的整体的感受,是感性中粘附理性的悟性;或是由语言文字而引起的复杂的心理活动和认识活动的过程,是把握语言文字的一种能力。尽管准确地揭示语感的内涵,并给语感下一个为多数人所易于接受的简明定义是件不轻松的事,但视语感为一种高级的语言文字综合能力,却是大家的共识。在老一辈语文教育家那里,语感是作为一种心理语言学概念(一种对阅读心理的描述)提出来的,强调语感在语文能力结构中的作用;而语感教学论则把它上升为一种教学思想,作为一种新的语文教学理论体系的核心概念即教学论范畴提出来的,在理论和实践上视语感教学为语文教学的突破口和最终目的。
为了准确把握语感的本质,我们必须先分析一下语感的心理因素。
语言感受是从感知开始的,整个过程包括感受、知觉、记忆、联想、思维等复杂的心理因素,对口头语言、书面文字符号的敏锐感知是构成灵敏语感的首要条件。列宁说:“人的实践经过千百次的重复,它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格固定下来。”,这样自觉不自觉地长期训练,反复实践和在社会的不断交往中,语言文字规律、词句的含义、情味等就以“格”的形式巩固和积淀,而储存在大脑里的一个个“格”组成了“格的结构群”,这样,人们在重新接受言语符号特性编码时,意识就会与自己头脑的“格”相契合,立刻触动心弦,以自动化方式对号入座,迅速感知作出判断,所以就产生了一听就清、一说就顺、一读就懂、一写就通的效应。这一过程正好从现代心理学角度揭示了语感具有认知性品格,语感不仅能感受语言的形式,而且能够洞察语言的意义。心理学研究表明,语感认知是一个特殊的机制,首先,语感的认知结构是表象系统。人脑中的经验和知识是以表象和语词的形式保存着,认识网状结构是表象系统和语词系统相互制约、渗透、影响、配合构成的,反映出事物的联系和本质;与语词系统不同,表象系统思维是以表象为材料进行想象,用形象显示,而语词系统是以概念进行逻辑推理,用理论阐明,因而,语感应归属于形象思维范畴。其次,语感的心理结构是图式系统。人类的认识活动并不是刺激——反映这种单纯的单向活动,而是一种主客体相互作用影响的辩证运动。“图式”是指人的认知结构和情感体念,它是人们认识事物的基础和前提。在新的语象刺激下,头脑中的“图式”会发生变化,或整合同化,或改变顺应,产生心物感应现象,因而,语感的认识机制是类推而不是归纳演绎。[⑥]
二
那么,语感究竟有哪些性质和特征呢?这是深入理解和全面把握语感的重点所在,是充分认识和利用语感的前提。我们认为语感具有直觉性、整体性、联想性和情感性的特征。
直觉性。这是语感的最基本特征。所谓直觉是“人脑对事物、事物本质及其规律作出迅速的识别,敏锐的洞察,直接的理解和整体判断的思维过程。”这是一种潜意识思维,或者说是通过某种潜意识直接把握对象的思维过程,其特点是不需要经过明确的思维步骤,没有经过严格的逻辑推理,往往凭“感悟”。如,《红楼梦》二十三回写黛玉听《牡丹亭》中杜丽娘伤春词曲,“虽未留心去听”“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不觉点头自叹”,后又“不觉心动神摇”竟至“如醉如痴”,显然是由语感作出的直觉判断、直觉反应。当然,直觉不是感觉,它包括了对事物的外部特征和个别属性的反映,也包括了对事物整体的本质属性的反映。语感以对语言文字的表层意义的感受为起点,通过各种途径深化,达到对语言的里层意义的理解;这种理解经过强化的过程,在言语主体内部积淀成为一种条件反射的语言习惯和心理习惯,感受到某一表层意义,立刻反应到与之对应的里层意义上,使最终的感觉粘连上理性的认识内容。可见语感这种直觉思维就是在瞬间内实现感性到理性,继而又向前发展为感性形式,是以感性形式表达理性内容,这里感性内容成为直觉的形式性因素,而理性内容成了直觉的内容性因素,也就是说语感直觉中暗含着理性的认识,积淀着理智的基础。所以语感是心灵的直觉,直觉思维构成了语感的核心因素。
整体性。直接思维强调整体感知,对语感整体性特征有两种理解,一是指把语言文字放在具体的语境中完整地感受其表达的深厚意蕴,而不是训诂式的一个字一个词地解释,把文章弄得支离破碎;一是指对言语对象整体的、全面的、笼统的把握,而不是条分缕析,兼顾方方面面各个层次的具体理解和切分。相比较而言后者更能揭示语感独有的特点。如,夏丐尊先生说:“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这里的感受和意味,都不是具体事物的形状和色彩,而是对意境和意义的整体把握。语感的整体性有时还表现在模糊上,即不清晰、不确定,它不同于含糊,人们在感知言语时往往只有正误、好坏的直觉结果,却说不清语感判断的过程,表现为一种“意会”,一种“知其然而未必知其所以然”的领悟。语感整体性特性一方面与直觉思维相关,另一方面也是与汉语独特文化传统相关,汉语是“人治”语言,汉字字形耐人寻味,语法以语序和虚词为手段,“偏重心理,略于形式”,固定在语言结构中注重心物感应、直觉体悟、整体综合,思维结构偏于笼统模糊。这些特点促进了汉人形象思维、经验思维、直观思维和类比推理能力的发展,使整体把握、笼统感受、模糊思维成了汉民族感受言语对象的主要的和擅长的方式方法。语感的整体性避免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片面性,但又短于分析,难以透彻。可见,语感是在瞬间内对言语全方位、多层面的整体把握。
联想性。语言描述的显象结构本身没有直接可感性,必须借助想象和联想来实现,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讲,没有想象与联想,也就没有语感。在语感中过去的经验和知识是以表象的形式保留着,是用形象来显现的。语感的联想是瞬间完成的,侧重在语义的领悟,实现意象,引起情趣上的效应,把握所传达的复杂感情,接近言语的旨趣。如,人们读到《白雪歌》中“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就会立刻借助想象和联想展示景象,仿佛看到了疾风席卷大地的情景和大雪纷飞随风飘舞的情状,又仿佛听到了激荡于耳际的狂风的怒吼声,这是一幅多么壮丽的境界。这一感受是基于生活经验吸收言语符号,通过联想、想象而产生的,正因为有了丰富活跃的想象与联想的参与,语感就越显具体、生动、真切。当然,这种想象、联想是否丰富,领悟是否深刻,体验是否真切,是与个人的语文修养和交际范围等因素有关,“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意味着联想性中孕育着创造性。联想、想象是积极参与语感的认识过程,发展语感的重要因素。
情感性。情感是人对外界事物感受时所产生,并对行为动作进行制约的一种内心体验。情感本身并不是一种能单独存在的东西,它往往通过感受、知觉而粘附在一定的表象之中。老通宝之所以对“洋”字有敏锐的语感,是因为他对洋货不共戴天,对“洋”字深恶痛绝,他对“洋”字的情感图式,是对洋人洋货情感在语感中的延伸。语感不仅能对言语对象在语言知识方面作出正误判断,而且能对内容的是非真伪与形式的美丑作出判断。人们在对言语感受判断的同时,能在内心深处生动体味语言信息所蕴含的真善美的东西,从而产生情感体验的和谐共振,并在不知不觉中陶冶,完善其审美心理结构,使语感深入高层次境界。如,我们在读鲁迅《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一句话,透过断断续续,罗罗嗦嗦的文句,就能体验作者当时极度悲痛的心境,睹物激情,引起无限的缅怀和激愤。语感就是这样通过表象与情感的联系,借助表象意义来表现相应的情感涵义。
三
分析语感的性质和特征,我们发现语感是一种高层次的语言能力,它不是神秘莫测的“魔力”。语感对语言感性认识的内容带有理性的规律,是可以接受的,所以语感能力是可以训练和培养的。
新《大纲》明确规定,语文教学旨在使学生正确地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具有读写听说的语言能力,和一定的语言感受能力。语文教学“最要紧”的“首要任务”是培养语感,更新语文教育观念,将“语文教学由面向作为物的工具转而面向作为人的学生,由旨在使学生获得一种工具转而以语感为突破口提高学生整个文化心理素质,从而真正地直接面向学生的成长和发展。”[⑦]因此,语文教学的目的不在语文知识而在语文能力,即语言的运用。培养语感能力,是语文教学的最终目标。
一个人的语感能力大致可分解为两种相互关联的判断能力,一是对言语对象在语文知识方面正误的判断能力(包括语音感、语义感、语法感、语气感),二是对言语对象在内容上真伪是非与形式上优劣的判断能力(包括思想观念、情感意志、人格状态、审美鉴赏)。语文教学要着力于培养学生良好的语感素质,而良好的语感素质须具备两种基本的品格:灵敏(一读就懂、一听就清、一写就通、一说就顺)和准确(听得真、懂得深、说得好、写得美)。培养语感能力应着眼于学生对语文的实践感悟和个体经验的感悟创造,学生通过语言实践训练而获得经验意义上的启迪,从而创造性地获得适应自己个性和学科特点的学习方法,进而能动自主地学习探究,真正解决“学”和“会学”的问题。
为了克服语感能力培养的盲目性、空泛性,我们要根据“语文大纲”的要求,明晰语感能力在语文能力结构中的地位,确立语感能力培养的主攻目标,建立训练的有效机制,自浅至深,由表及里地落实各项目标:[⑧]
语言认识能力—……
(听说读写)
感知 语词—解其字面—追求速度
语 ↓ ↓ ↓语言审判能力
文 领悟语情—悟其蕴情—追求深度
能 ↓ ↓ ↓(语感能力)
力 辨味语体—赏其格调—追求广度
↓ ↓ ↓
运用 语理—循其规律—追求效度
当然,语感训练具有很强的综合性,他们彼此渗透,互为条件,就需要我们整体把握,适度倾斜,不断深化。
语感能力培养在确立上述目标,分步实施的同时,还可以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加强实践 能动参与 语感作为一种能力不是靠灌输生成,只能在语言实践中习得,语感之“感”源于所感之“语”,由学生对言语对象的感受积淀而成,而感受只能产生于人们自身感受的实践,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感知“自己的实践”是语感得以生成和升华的唯一条件。语文教育要建立一个开放系统,给学生提供语言实践的广阔天地,立足课堂,延伸课外,通过广播、影视、书报、交际等多角度开展语文实践活动,扩充学生的知识,拓展学生的视野,丰富学生的生活经验,提高学生的心理素质,为形成终身受用的语感能力打下良好基础。加强学生的语言实践,并非不要或削弱教师的主导作用,教师要善于策划、组织、启发、指导,充分调动和发挥学生学习的主观能动性,使之主动参与,自觉投入,切身感悟其中的规律和意蕴。
借鉴传统 涵泳品味 语感能力归根结底是认识个体在长期的对各种语言作品反复“涵泳”的过程中习得的,传统的语文教学从语言认知结构和思维方式出发,非常重视对语言的“涵泳”。“涵”,沉浸,“泳”潜行水中,其意义在于在改造世界中认识世界。用“涵泳”的方法学习语言,培养语感是符合汉语学习规律的,因此,教师在教学过程中要格外重视对学生吟诵、推敲、揣摩、触发、鉴赏等方法的训练指导,引导学生“练内功”。这五种方法分别从音韵体现、字面探究、含义辨析、经验感悟、价值评议等方面较为全面地体现和揭示了语感训练主客观、内外多层次的方法范畴,值得探索和借鉴。
听说读写 养成习惯 习惯是教育力量的基础,是教育活动的杠杆,没有良好的习惯就谈不上自觉地学习,良好习惯可以终身受益。叶圣陶明确提出“读就是用眼睛听,写就是用笔来说,反过来,听就是读,用耳朵来读,说就是写,用嘴巴来写”,“听说读写的训练都很重要”,“必须养成习惯才行”[⑨]。语感的灵敏和准确是以良好的听说读写习惯的养成为基础。听读就是将他人使用的外部言语转化为自己的内部言语过程,是言语形象的理解和储存;说写就是先产生内部语言,而后进行编码至外部言语的输出过程,是言语形象的模拟和创造,听读、说写对言语互为吸收和运用,将会螺旋式地推进语感能力的培养;反过来,语感对听读、说写基本语言运用能力起监督和指导作用,这样相互作用,谐调发展,促进语文能力的提高。
理性分析 提高层次 语感虽然不是教师分析出来的,而是学生在言语活动的实践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但它并不排斥语文知识的指导,语感灵敏、准确品格的形成建立在平时对语言现象理性分析的基础上。在语文教学中,学习必要的语文基础知识(特别是语法规则),分析词语的感情色彩、表达效果、语言环境,让理论知识潜伏沉淀为头脑中的“格”,使语感粘附更多的理性因素,这对于提高语感层次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夸美纽斯指出:“一切语文从实践去学习比用规则学习来得容易”,“但是规则可以帮助,并且强化从实践中得来的知识。”[⑩]语感能力培养不能停留在单纯的言语直觉经验的低层次上,还要在学习分析语文知识中取得理性认识和经验,并用之于新的言语活动的实践,在理论的指导下提高语感的层次。“语感是个总的名称”,在语音感、语义感、语法感、语用感等训练过程中,都应该注重在学习中获得理性知识,在练习中取得理性经验。总之,语感教学要在教学者有计划有目的控制下,以语文知识为先导,以语言实践为主体,以语感能力培养为落脚点。
注释:
① ⑨《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276页、418页。
②《语感训练的思考和做法》,《语文学习》1990年,第9期。
③《语文教学的错位现象》,《教育研究》1991年第10期。
④《语言的隐含意义,语感与语感教育》,《语文学习》,1992年第10期。
⑤《语法教学必须与培养语感相结合》,《语文学习》,1993年第4期。
⑥《语感的心理机制初探》,潘纪平,《湖北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
⑦《语感,一个理论与实践的热点》,王尚文,《语文学习》,1993年第3期。
⑧参看王松泉《语感培养的现代化手段》,《课程·教材·教法》1995年第7期。
⑩《大教学论》,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