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的悲音从何而来
读苏轼的《赤壁赋》是一种美的享受。那富于诗情画意的景物描写,那极具形象化的精妙说理,那整散结合、舒卷自如的绝妙辞章,真如万斛泉水,喷薄而出,汩汩滔滔,一泻千里。读之,如食美味,饮醇醒醪,整个身心都沉醉于如诗如画的优美意境中,“羽化而登仙”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正当主客月夜泛舟,把酒颂诗,倍感欢乐之际,客人的洞萧却突然发出了与这欢乐气氛极不和谐的悲凉之音。这悲音究竟从何而来?
由“倚歌而和之”一句可知,这充当伴奏角色的客人的悲音是应和主人的歌声而发出的,因而弄懂主人“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一句的含意,当是理清该文意脉的关键。这两句的字面意思是:多么广阔啊我的胸怀,我思念的美人啊在遥远的天边!这里的“美人”当指作者思慕的明君贤才。要想弄懂其深层含意,必须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特征和他的身世遭遇。
北宋是我国历史上国势极弱的封建王朝,西北方的辽夏经常大举入侵,严重地威胁着国家的安全。因此,御敌安边,振兴宋室便成了时代的重大课题、人民的强烈愿望。苏轼的父亲曾写过《六国论》,击中了宋王朝赂敌的要害。在时代的影响和父亲的熏陶下,苏轼怀着炽热的爱国心和强烈的使命感,在《制策》、《教战守策》、《登州召还水军状》等大量的给皇帝的上书中,提出过一系列御敌安邦的政见。在《和子由苦寒见赠》、《江城子密州出猎》等诗词中,写下“何时逐汝去,与虏试周旋”“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古人认为天狼星主战,这里借指西北方辽夏的侵略)的诗句,表达了他要亲自跃马疆场、挥戈杀敌的愿望。然而他的御敌安邦之策非但未被君王采纳,而且连自己也在“乌台诗案”中被政敌罗织罪名,投入牢狱。出狱后,被贬黄州,做了团练副使。
虽遭此屈辱,他却仍然念念不忘边事,“虽废弃未敢忘为国虑也”(《与滕达道书》)。就在苏轼写《赤壁赋》的前一年,即元丰四年(1081年),宋廷五路伐夏战役遭到惨败,损兵折将近三十万,这对一直抱着扭转来室积弱局面愿望的苏轼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边患日殷,国事不堪,自身又遭“废弃”,他心中这个苦闷啊,可就茫无边际了。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来游赤壁,以排遣内心的苦闷。他与客乘清风,浴明月,泛舟大江,飘飘欲仙,确也得到了片刻的逍遥。但他绝不会像躬逢盛世的李白那样纵情于山水,沉醉于自然;也不会像喜获殊荣的孟郊那样春风得意,忘乎所以。对于忧国伤己的苏轼来说,他的快乐只能是短暂而无法长久的;只能是适度而不能恣情的。因而当他“饮酒乐甚”的时候,就难免触发到内心深处的隐痛,从而发出了“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哀叹。请注意“乐甚”的这个“甚”字非常重要,正是这个“甚”才引出了下文的“悲”,乐极生悲!客为知己,当然理解苏轼的苦衷,便用呜呜咽咽的萧声强化了苏轼的悲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其顺序应理解为“如慕如怨,如泣如诉”只是为了音韵的和谐、流畅,才作了如是之变更)。思“慕”名人,反遭废弃,产生“怨”怼,既而哭“泣”、“诉”说,悲哀逐步加深、加浓,弥漫大江,使藏在深水中的蛟龙为之起舞,孤舟中的寡妇因之哭泣。在这里作者用浓重的笔墨极力渲染自己忠君用世而不可得,思慕英雄而不能见的悲痛心情。
行文至此,有人会问,这不是客之洞萧发出的悲音吗?怎么和苏轼搅在一起了呢?我想这里的“客”应看作是虚化了的苏轼自我,下文的主客问答实际上是苏轼自我的思想矛盾与斗争。在他同时期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里,因期盼当代有一个像周郎一样能够发动一场以弱胜强的战争,从而扭转宋朝衰颓局面的英雄人物而不可得,自己“早生华发”而不被用,因而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悲叹。在《赤壁赋》里,苏轼感情更为低沉。当年在这千里江面上声威大振、不可一世的曹孟德不是早已灰飞烟灭了无踪迹了吗?什么英雄业绩,什么文治武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长江悠悠,无穷无尽;人生短促,渺小可悲。这里的苏轼几乎要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潭了。
但是,把忠君用世作为自己人生信条的苏轼,绝不会从此就消极颓唐,一蹶不振。在回答客的话语中,仍然扣住上文的水与月,通过辩证分析,得出“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结论。“无尽”者,永恒也。因此,大可不必发出人生苦短的哀叹,且去享受这月明江阔的自然美吧。于是,文章便在欢乐中结尾了。在逆境中保持旷达乐观的心情,“一蓑烟雨任平生”,正是苏轼在波澜迭起的政治生涯中养成的一贯的处世态度。
需要指出的是,苏轼一生执著追求的是为国出力,为民效劳,而不是个人的功名利禄,更不是游山玩水的乐趣。因而,从文章的结尾,我们既要看到作者在拥抱自然中寻求解脱的旷达乐观,又要看出这旷达乐观中所蕴涵着的忠君用世而不可得的无奈。从那水光接天而又雾气横江的朦胧景色中,从那杯盘狼藉、主客醉卧的场面中,难道我们不能感受到几分这种苦涩的无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