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心愿──让生命开花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巴金这个名字不仅仅代表了一个著名作家和一千余万字的作品,他已经成为了一种象征、一座丰碑。今年11月,是巴金老人的百岁生日,日前,新华社记者走进了老人的病房,回顾巴金的一生,写下了一段感人的文字……
轻轻地走进巴金病房,护士过来,低声地对记者说了一句:“睡着了。”巴金伸在被单外的两只手,还紧紧攥着两只雪白的棉球,不时地颤动着。偶尔,身子也会突然抖动一下。唉,巴金正被疾病痛苦着,正被精神痛苦着,连睡着了都这样。
今年11月25日,是巴金百岁生日。不时有消息传来,一些省市正在积极筹办各种庆贺活动。在病房外间,巴金女儿小林无奈地摇着头,对记者说:“这不是父亲的心愿。父亲毕生关心民族命运,关心百姓疾苦。今年以来,国家屡遭不幸,又是‘非典’,又是水灾、地震、泥石流、矿难等等。在这样的时候,为父亲的一个生日,花去国家好大一笔钱,不仅父亲不愿意,我们家属也心不安。”
那么,巴金的心愿又是什么?这就是:让生命开花。
什么是生命开花?
什么是生命开花?巴金在1933年6月写的《朋友》一文中写道:“世间有一种不能跟生存分开的慷慨,要是没有了它,我们就会死,就会从内部干枯。我们必须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的花。”
在以后的70年中,在他的随笔、序跋、通信、言谈中,我们多次读到巴金关于“生命开花”的论述。尤其到了晚年,巴金“让生命开花”的心愿更为迫切:
1984年他在随想录《病中集·后记》中写道:“有些好心人不免为我忧虑,经常来信劝我休息……但是人各有志,我的愿望绝非‘欢度晚年’。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称它为‘生命的开花’。”
1986年巴金致卫缙云的信:“写到这里,我的眼前起了一阵雾,满腔泪水中我看见一朵巨大的、奇怪的、美丽的花。那不就是沙漠中的异卉?不,不是。我从未到过沙漠。它若隐若现,一连三天,不曾在我脑中消失,也有可能它永远不会消失。它就是生命的花吧。”
1991年2月,他在短文《让我再活一次》里说:“为别人花费了它们,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结果,否则我们将憔悴地死去。我仍在思考,仍在探索,仍在追求。我不断地自问:我的生命什么时候开花?那么就让我再活一次吧,再活一次,再活一次”。
3个月后,巴金回信成都东城根街小学,又一次写道:“有人问我,生命开花是什么意思。我说,人活着,不是为了白吃干饭,我们活着要给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添一点光彩,这个我们办得到,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比维持我们自己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只有为别人花费了它们,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一心为自己,一生为自己的人什么也得不到。”
道德的核心是奉献。
道德与无私的核心是奉献。
青年时期的巴金,是一位热情的社会革命者。“让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个心都得到温暖”,是巴金理想中的社会。
1927年,巴金赴巴黎。初时,他的目的是攻读经济,而不是文学。但是,他却从这里走上了文坛。“圣母院的悲哀的钟声响了,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我想到在上海的活动的生活,我想到那些在苦斗中的朋友,我想到那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快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我想到过去的那一切,我的心就像被刀割着痛,那不能熄灭的火焰又猛烈地燃烧起来了。为了安慰这一颗寂寞的年轻的心,我便开始把我从生活里得到的一点东西写下来。”这段文字,是巴金30年代关于他的第一部小说《灭亡》的创作回忆。
这个不善言表,心底却又有一团火的年轻人,将他的感情,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全部倾注在文字中。由此,也成就了中国文坛一位巨匠。
巴金给予我们的财富,是他一千余万字的文学作品,更是他以奉献为主的人格精神。青年时期,他自问“我的生命什么时候开花?”中年时期,他也这样问。到了晚年,他更这样问。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付出的不够,他的生命还没有开花。在巴金身边工作几十年的徐钤对记者说:“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老觉得自己欠别人的。其实,我们和他的差距也就在这里。现在很多人都觉得不是他欠别人的,而是别人欠他的。所以,有种种不满,有许多牢骚。只有巴金,他觉得他欠读者的,欠朋友的,欠国家的。”
所以,他在晚年时,还要无情地鞭挞自己、拷问自己。他用颤抖的手,用啼血的心,为读者写作。他在编校10卷本《巴金译作集》时,已经90多岁了,每天工作超过了10小时。1999年,在他病危的前一二个星期,还在准备写完《怀念郑振铎》一文。
所以,他在文化生活出版社担任总编辑14年,没有拿过分文报酬。
他是中国唯一不拿国家工资的作家。他在晚年,尽己所能,把有限的积蓄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给希望工程、捐给慈善基金会……他还将毕生数以万计的藏书,捐给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
而他,自身的生活极为随意。他曾经对记者说,他喝过两回好茶,是毛峰,是在公务活动中。平时,他喝的较多的是陀茶。这种茶耐泡。1992年从农村来到巴金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吴说:“爷爷吃得最多的是肉糜拌面。”
老人不喜张扬。
巴金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人。幼时,他讨厌繁文缛节,常常在这时候躲到马房去。他平生第一次挨母亲的打,就是不肯参加祖父的生日活动。女儿小林说:“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清楚父母的生日。因为,他们从不过生日。直到‘文革’结束后,大家感到‘劫后余生’,应该记住每一天,每一年,这才知道父亲的生日。但是,也仅是到了这一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碗面条而已。”
人生有很多遗憾,许多事身不由己。1984年,巴金80足岁生日来临。时任全国政协主席的邓颖超大姐,托人送来了花篮和生日蛋糕。上海市领导在宾馆会见并宴请了巴金。上海市文化局等单位联合举办了《巴金书刊著作展》。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寒夜》,这时候也上映了。似乎从这年起,巴金的生日公开化了。
在以后的几年,巴金以外出的方式,“躲”开生日。然而,年岁、疾病,使他后来“躲”也没办法躲了。
1993年,巴金90岁生日。很多人劝巴金把生日放到宾馆去,摆个几十桌,有关方面也同意了。但是,巴金坚决不同意,说:“不要办。要办就在家里,大家随便吃点蛋糕就可以了。”
这天,从早至晚,到巴金家贺喜的人络绎不绝。钱正英代表全国政协来了。吴邦国、黄菊、陈至立、陈良宇等上海市领导来了。马识途从四川赶来。冰心大姐托人送来用90支玫瑰缀成“寿”字的花篮……面对祝福,巴金却很不安,说:“我又老又病,没有理由值得庆贺。我今天活到90岁,主要是靠读者,是读者养活我。人是有感情的,对读者,对朋友。要是我能重活一次,那有多好。所以,我羡慕你们,你们大家都比我强。我是最不值得庆贺的人,我感谢大家。”
巴金的这段话,是他最真实的思想。说到底,还是他“让生命开花”思想的袒露。
2002年,巴金99岁生日到了。各界送来的花篮,将病房、阳台、走道摆满。这里有江泽民、胡锦涛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有王元化、刘白羽、张锲等文化名人的。
最不喜欢张扬过生日的巴金,却是中国文坛生日过得最为张扬的人。这就是巴金的人格力量,巴金在人们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