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的主要作者
80年代初被称为“朦胧诗人”的青年作者,一般都是“文革”期间就开始写诗的。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五人,当时经常被看成是朦胧诗的代表作者
(注:如作家出版社1986年出版了他们的诗合集《五人诗选》)。他们都在《今天》上发表诗,并在围绕这一刊物所形成的集结中,表现了某些共同的诗歌追求。因而后来也有将他们称为“今天诗群”的。芒克、多多等在白洋淀“插队”就写过不少诗,芒克又是《今天》的主要创办者之一。但在“朦胧诗”运动中,人们对他们所知不多。这与他们在“朦胧诗”热潮中相对沉默,而他们“文革”间的创作又不被更多读者了解有关。1985年《新诗潮诗集》(注:《新诗潮诗集》(内部交流,老木编选)上、下两册,由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编辑出版。上册中收芒克、多多的诗各近三十首。)的出版,芒克、多多等在“文革”中的诗才有较多的汇集。另一值得考虑的因素是,多多等70年代的更带“个人性”特征的诗作,与当时的社会性情感和问题的诗歌主题存在距离。他们的创作在时代潮流的选择中被“遮蔽”。“文革”中的青年诗歌写作,在70年代末开始的社会反思潮流中,并不是所有的主题和表达方式,都会获得较充分的继续生长的条件。除了上举的五人以外,70年代末才开始写作的梁小斌、王小妮等,这一时间也被归入“朦胧诗人”的行列。
舒婷1952年生于福建厦门市。“文革”时曾在闽北山区“插队”,开始写诗和散文时,得到当时“流徙”在闽西北山区的诗人蔡其矫的指导。70年代末,结识了北方的北岛等作者,成为《今天》的撰稿者,她的诗也开始广泛流传。开始,诗界对她的态度也犹疑不决。不过,在朦胧诗这些有争议的诗人中,她最先得到有限度的认可,也最先得到出版诗集的机会。
(注:舒婷的诗集主要有《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诗合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五人诗选》等。她的《双桅船》出版于1982年,并获得中国作协的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奖(19799~1982)。而北岛、顾城、杨炼等在大陆正式出版第一部个人诗集,都要迟至1986年。)她的诗“复活”了中国新诗中表达个人内心情感的那一线索──而这在50年代之后一直受到“压抑”。舒婷的诗,或借助内心来映照外部世界的音影,或捕捉生活现象所激起的情感反应。中国当代读者久违了的温情的人性情感在她的诗中的“回归”,以及人们较为熟悉的浪漫派诗歌的艺术方法,是她的诗在“文革”结束后一段时间拥有大量读者的原因。这一写作“路线”,使她的诗从整体上表现了对个性价值的尊重。她也会希望承担重大主题,表达某种社会性问题的“哲理”,但这样的诗如:《土地情诗》、《这也是一切》、《祖国,我亲爱的祖国》等总是较为逊色。她的抒情风格和方法的艺术渊源,可以看到与俄国的普希金、叶赛宁,印度的泰戈尔,和我国的徐志摩、何其芳等的联系,而事实上,她写诗的最初阶段,也更多地阅读了上述诗人的作品。
舒婷的一些诗,也写青年在“文革”中的心理上的“伤痕”,写迷惘和觉醒的内心冲突对立情感因素的碰撞、纠缠,以及寻求解脱的努力的心理过程。在她写作的那个时期,“历史责任”既是人们的主动承担,也是难以回避的精神压力。这种“不曾后悔”的“承担”,和作为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子的生活愿望
(“要有坚实的肩膀,/能靠上疲倦的头”)之间的矛盾,是经常触及的主题。在另外一些诗中,又坚决地追求个体(尤其是女性)的人生价值和生命的独立性。用一系列的比喻来强调这一意旨的《致橡树》,常被看作是她的最重要作品之一。从这样的视角和体验出发,她因此从习见的现象和惯常的审美趣味中,敏感地揭示漠视人的尊严的心理因素。她揭示已“成为风景,成为传奇”的惠安女子被人忽略的苦难
(《惠安女子》);在同样被当作风景的三峡神女峰上,复活了那美丽而痛苦的梦,表现了对长期受压抑的女性的愤激和忧伤
(《神女峰》)。舒婷有的诗不很精炼,有的创新不够。但她的不少作品,语言清新而不落俗套,诗的意象,多采自她生活的地域的自然景物……她偏爱修饰性词语,也经常运用假设、让步、转折等句式,使用表示这种转折的连接性虚词。这都与她对于曲折的情感的表达有关。1982年后,舒婷有一段时间搁笔。三年后再执笔时,诗的内容、形式,出现更明显的“现代”倾向。其后,诗作渐少,更多转向散文写作。
顾城出生于1956年,在“朦胧诗”作者中年龄最小。“文革”发生时刚满10岁。不久,开始写一些几行一首的小诗。曾随父(军队的诗人顾工)“下放”山东农村,在荒凉的河滩上过着孤独的生活,和大自然建立了一种默契。早期的短诗,有明显的社会批判意念。但他很快离开了直接观照社会现实的视点,而以一个“任性的孩子”的感受,在诗中创造一个与城市、与世俗社会对立的“彼岸”世界。因此,他被称为“童话诗人”(注:这一称号,最早见之于舒婷写顾城的诗《童话诗人》。顾城在国内出版的诗集主要有《黑眼睛》、诗合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五人诗选》,《墓床——顾城谢烨海外作品集》等。另有与雷米合著的长篇小说《英儿》。)。他认为,“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他“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去表现“纯净的美”。
(注:《诗探索》(北京)1980年第1期:《请听听我们的声音》。)这种诗观,建立在这样的信念之上:现实世界的不可弥合的分裂,不和谐的痛苦,将在诗中得到解决,以实现人的心灵的“绝对自由”。因此,诗的世界,对于顾城来说,不仅是艺术创造的范畴,而且是人的生活范畴。在顾城的诗中,作为这一理想世界的模本,和用来建造这一世界的“材料”的,是未经人类涉足的大自然,和未过多涉世的孩子的心灵和眼睛。事实上,顾城的感知能力,对诗意的敏感,对人的精神空间的关切,都是在乡村、在自然中“塑造成型”的。因此,为了对抗他所厌恶的世俗世界,他要在布满“齿轮”的灰色城市,执拗地讲他的绿色的故事,即使他的听众只有天空和海上飞溅的水滴也罢。在诗中,而且在生活中,他都偏执地和现实世界保持距离,实行“自我放逐”;他拒绝(不过也没有准备好应付)“现实”的“入侵”。
同一些青年诗人一样,顾城意识到在当代,诗的语言受到严重污染而变得僵硬,他想清除积垢,努力用明确、简单的词汇、句子来写作。他在一些场合,表达对于惠特曼、洛尔迦的“纯粹”的赞赏。在惠特曼那里,他说学到发现人与世界之间的未知的联系的审美方式。从这点出发,顾城倾向于诗的技巧并非有独立意义,他推崇的是用心去感应事物“本体”的综合能力。他对于超现实的梦境的重视,对于“纯粹”、朴素的词语的追求,都是这一诗歌观念的体现。1987年以后,顾城生活在域外的欧美等国。现实生活和诗的冲突更加尖锐,孩童式的诗意的维持也越发困难。他的诗,呈现了为维护其确立的“姿态”,而变得越来越不自然的特征,悲剧的征象已经显露。1993年10月,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他杀害了妻子然后自杀。这一事件,成为当时中国文学界广泛谈论的话题。(注:关于这一事件的始末,以及海内外作出的反应和评论,《顾城弃城》(萧夏林主编,团结出版社[北京]1994年版)一书有比较全面的搜集。)一些人从文学意义、社会意义、诗学意义、哲学意义等名目来寓言化、深刻化这一“悲剧”,另一些人则直截了当指出,“诗人”的称号和身份,不能用来作为掩蔽罪恶的借口。
江河和杨炼(注:江河出生于1949年。诗集有《太阳和他的反光》和诗合集《五人诗选》。杨炼生于1955年。诗集有《荒魂》、《黄》等。)在“朦胧诗”诗人中,经常被放在一起来谈论。这主要是他们的写作风格在初期有某些共同点。在70年代末,当理解为个人情感表达的“自我表现”,被诗歌革新者作为重要原则提出的时候,他们却倡导体现民族历史的“史诗”意识。江河当时说,“我最大的愿望,是写出史诗”;杨炼也宣言,“我的使命就是表现这个时代”,“表现长期被屈辱被压抑的中国人民为争取彻底解放进行的英勇斗争,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领域的巨大变革”。这一说明,体现在他们最初的那些长诗:江河的《祖国啊,祖国》、《纪念碑》、《遗嘱》、《葬礼》、《没有写完的诗》,杨炼的《大雁塔》、《乌篷船》、《土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中。这些为他们所称的“史诗”,有着强烈的社会意识。和当时的文学主潮一样,通过民族为生存所作的斗争,和民族文化传统的审察,来思考现实社会问题。以“自我”来归纳民族历史,既是感知角度,也是由这一视角所转化的抒情方式:“叙述者”与叙述的对象在诗中往往重合。纪念碑、大雁塔、土地、山川等,是他们经常用以象征民族历史的时间化的空间形象。由于坚信历史过程中存在痛苦而不屈的灵魂,因而在沉郁悲壮的抒情基调间,又洋溢着创造和变革的乐观。自由体的长诗、组诗,是他们常采取的诗体形式。叙述方式、意象的构成等,可以看到来自包括惠特曼、聂鲁达、艾青等的影响。中国当代政治诗的理性思辨和诗歌词语特征,铺陈排比的句式章法,在这里也得到有选择的延续。但是,“自我”的模糊,对于“历史”感性思考所欠缺的深度和独创性,在越过特定的历史情境之后它们便又显露出空泛的一面。
在经历了英雄主义的“史诗”阶段之后,他们的诗歌追求发生了变化。江河在80年代初曾有四年的沉默,当他再写诗时,已从对聂鲁达、帕斯、埃利蒂斯的向往,转到对汉民族审美特征的探寻。1985年发表的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取材于古代神话。追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砍树的吴刚等,他们在与自然的抗争中,也作为审美对象化身为自然一部分。诗风与前期有了明显差异:理性的叙说和激情的冲突已经淡化,情绪从喧腾、躁动走向宁静。此后,江河停止了诗歌写作。杨炼没有出现写作上的间隙,他的转变发生在写作过程中。离开了社会性主题之后,也开始从神话传说、古迹、甚至古代典籍取材,来“再现民族遥远的往昔”。他雄心勃勃地构造了一系列的“体系性”长诗,如《礼魂》
(由《半坡》、《敦煌》、《诺日朗》等组诗组成)、《西藏》、《逝者》、《自在者说》、《与死亡对称》等。创作这些有着复杂哲理内涵和复杂结构的大型组诗系统,目的据说是为了表现对于人类生存和精神活动,以及人的存在和自然的存在的关系的阐释。例如,据有的诗评家和作者自己的解说,《礼魂》是一个总体结构,其中的每一组诗是结构中的不同层次:《半坡》表现人类的生存,《敦煌》探索人类的精神,《诺日朗》则揭示人的生存与自然的关系。而每一组诗中又包容若干首诗,每首诗又有若干章节、意象,所有这一切,都是“总体结构”中互相关联的组成部分。至于《自在者说》、《与死亡对称》,都各有16首,是“以《易经》作结构的一部大型组诗的两个组成部分”。杨炼的这些结构,意象密集繁复,以演绎中国古代哲学观念的作品,普遍艰涩费解。而以诗的方式来解说诗人对哲学观念、著作的理解的可能与必要,也是普遍提出的疑问。当然,杨炼有很强的想像力和将感觉、理念、情绪加以综合的能力。他偏爱华丽的、修饰性的词语,也讲究诗的音调和节奏感,在一些章节,常能营造出一种悲壮、辉煌的情调。杨炼的这些创作,被看作是80年代文学“寻根”思潮的最早表现,并影响了稍后四川“新生代”诗歌中的“新传统主义”或“整体主义”的创作。
北岛(注:北岛(1949~)在《今天》等刊物发表作品时,也用过原名赵振开和其他的笔名艾珊、石默等。他的作品虽被编入众多的作品集,但在大陆出版的个人诗集,只有1986年的《北岛诗选》。)在70年代初开始写诗,也写过《波动》、《幸福大街十三号》等中、短篇小说。他是《今天》的主要创办人之一。在“朦胧诗运动”中,常被看作是这一诗派的主要代表者,但也是最有争议的一位。北岛七八十年代之交的诗,最突出的是表达一种怀疑和否定精神,对虚幻的期许,选择的犹豫和缺乏人性内容的苟且生活的坚决拒绝:“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回答》);“我不想安慰你/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红帆船》);“走向冬天/唱一支歌吧,/不祝福,也不祈祷,/我们决不回去,/装饰那些漆成绿色的叶子”(《走向冬天》);……诗的叙说者,在悲剧性的抗争的道路上,不接受安慰、怜悯和布施,而表现了类乎鲁迅所说的“反抗绝望”的态度。北岛诗中的情感,展现了当代中国历史“转折”期“觉醒者”的内心冲突和理想精神。这种在批判、否定中寻找个体和民族再生之路的英雄式悲壮情感,在“文革”结束之后的许多读者中产生强烈共鸣。
80年代初,北岛的写作也有一段时间的中断。这与当时“朦胧诗”的论争有关,更主要是在面对现实和诗艺问题时,需要对原来的观念和方法有所调整。再次执笔,批判、否定的锋芒并未失去,但诗中的社会政治指向已趋于模糊。这有可能是意识到,就人性的本质而言,现实与历史的差异,仅体现为时间上的;他对于社会和人生的缺陷和弱点的批判,企望能涉及人类历史的普遍本质。他写到英雄的愿望和人的生命平庸一面的冲突,在万花筒般的历史转换中,揭示人的孤立、痛苦的永恒性质,也接触到人类基于种种欲求导致的历史的盲目性。代替《宣告》、《结局或开始》、《走向冬天》中所塑造的一代人的“冰山”不屈形象的,是发现“我”“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同谋》)。不过这些诗的感性体验有所削弱;另外,他也仍相信历史的意义,受难者的悲剧意境也仍存在。因此,在一个时期,令人困惑的生存景况,和对悲剧精神的坚持,构成诗的主要矛盾。
北岛开始写诗时,更多受益于浪漫派诗人。他初期的诗,有明显的感情抒写的骨架。诗的意象的象征指向明确,形成可以作明确意义归纳的象征符号“体系”。他以鸽子、五色花、星星、山谷、天空、浪花等,来暗示一种人性的,值得加以争取的理想生活,以夜、乌鸦、栅栏、网、深渊、残垣,作为对人的合理生活进行分割、阻滞、破坏的力量的象征。这种象征符号确定的内涵和价值取向,虽然会减弱诗的丰富的感性魅力,但在北岛最好的作品里,由于想像的奇特,情感的丰盈和庄严,而得到弥补。价值取向相对立的象征性意象密集并置所产生的对比、撞击,构成“悖论性情境”,常用来表现复杂的精神内容和心理冲突。后来,他初期诗的意象和情绪、观念的联系较为单一的格局有所打破,情感更为内敛,更重视感性直觉的表现,诗的结构也更为复杂。不过,当北岛逐渐离开天空、海、岛、礁石、帆、太阳转而发现琐屑庸常生活的“诗情”,当他放弃英雄主义的姿态,代之以调侃、嘲讽和较为冷漠的语调的时候,他却不能如“新生代”的有些作者那么放松。80年代末以后,北岛一直生活在欧美,并继续编辑文学刊物《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