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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川柳与凡俗孔子

教案设计   2024-12-24

不论什么时候走进日本的书店,你都不难发现几种与《论语》有点关系的书,什么《论语的世界》、《我的论语》啦,《论语与孔子研究》啦,不仅是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而且随笔散文作家们也总能拿古老的《论语》作出新文章来。其实,远在日本江户时代,《论语》就是识文断字的人熟悉的一本书,熟悉到连川柳也有不少咏唱

《论语》的句子。川柳中的《论语》,或许也算得上是“他者”接受中国经典留下的一点痕迹。

川柳是日本的讽刺诗,是一种小诗。也称为风狂句,是一种杂俳样式,表现的是江户町人的日常生活。它和普通俳句一样,都只有十七个音,只是不像普通俳句那样必有季语、切字。周作人说日本的诗歌在普遍的意义上统可以称作小诗,但是在和歌、俳句、连句等诸多日本诗歌样式中,俳句是小中有小,小得不能再小,它就只有十七个音。就诗意而言,不论是拿西方诗歌的尺子来量,还是拿中国诗歌尺子来量,那它都算不上诗,顶多可以说是“句”,是名副其实的“有句无篇”。至于俳句的近亲川柳,既小又俗,就更难上文学史的排场,所以翻遍各种名家撰写的日本文学史,舍得提它一提的,终究是少数。然而或许正是它的俗和小,使得谁都不会产生大雅之堂前的畏缩。专业主妇、退休工薪族、甚至小学生,都可随口来上一句。

滑稽、道破、轻妙被视为川柳的三大要素。道破,就是要点到微妙处,要说透细微的人情。滑稽、轻妙就是微温而不火的黑色幽默。其中不论是以历史政治为内容的“高番句”,捕捉生活小事的“中番句”,还是专写情色的“下番句”,无不以想法和表达的新奇为务。川柳对于人,拒不正视,反而袖手旁观,嘲弄玩笑,逮住弱点,夸大讽刺,旁敲侧击,不予放过。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反而能折射出生活的多面性,具有些微缓解冲突、慰藉人心的阅读效果。

德川幕府的尊拜儒术,喜欢儒教的将军在那里听讲经书,每年都要在汤岛圣堂举行名曰“释奠”的祭孔活动,这种崇儒之风也一直刮到市民当中,刮进町人的家庭生活。有一句川柳写“阿姊三味线,阿弟《论语》第一卷,琴声书声伴”,写姐弟两人,一个在练习着弹奏着三味线这种乐器,一个在念《论语》,它的作者很可能就是一个在一旁得意地监督他们的父亲。虽然这位父亲可能也有望子成龙之心,但在当时注重血统而不搞科举的日本,儒教毕竟不过是武士社会的装饰,他的儿子《论语》念得再好,也不会有金榜提名的好运。从这句俳句来看,《论语》不仅成人在读,而且用作小孩子的教材,普及率是很可观的。

那些熟读过《论语》的人,看到周围形形色色的事情,就难免联想起一些《论语》中的话。《论语》中的很多话,有高度概括力,虽然产生于千百年前的异国,但江户时代的读者,却记得住,用得上,并常用他们来描写自己的生活。《论语·子路》中说:“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说鲁国和卫国施政,就像兄弟一样不可分离。江户川柳有一句:“鲁卫两相亲,就像粲粲双花树,冬梅与春樱。”将从中国传来的梅花和日本的樱花,和鲁卫相比。梅花和樱花并不同时开放,川柳作者也不是从它们争奇斗艳的角度才放在一起的,而是着眼于它们同样美丽。

其实,这样的句子,看来很美,在川柳中却属少数,因为多数川柳更偏爱表现那些滑稽可笑、充满矛盾的事物。

那时采用的教育,是所谓“素读”,就是光读不讲,孩子们对孔子说的那些话,也是半懂半不懂,在父亲的监督下诵经,也难免会开小差。有一句写“一闻脚步响,闲书忙塞《论语》下,佯作读经样”。一面在那里祭孔讲经,一面又有读书人借川柳拿圣人和孔子老先生找乐开涮,这才是江户时代接受《论语》的全景图。或许正是因为那些讲经的书,全是按照一个“超凡入圣”的模式去描绘孔子的形象,平民文学川柳才另辟蹊径,在《论语》中去找孔子本来具有的凡俗的一面,特别是抓住那些读《论语》的人本来具有的凡俗的一面。

相传阳虎曾打过匡人,孔子弟子杨克和阳虎在一起。后来杨克给孔子驾车到匡,结果叫匡人给认出来了,而孔子长得又像阳虎,于是匡人便把孔子一行围起来,还要杀他。这就是《论语》所谓“子畏于匡”的故事。川柳就有一句:“‘就是这家伙!’一把抓住就反绑,孔子难分说。”还有人假想孔子会说“吾非阳虎也”,说该把这句话也算在《论语》的“子曰”当中。川柳就是这样一种专写片断思绪的形式,也正是它的不弃细碎,才能使人随时可以吟出那么一句来。

当然,这种找乐开涮,并不全都等同于恶意攻击,嬉笑怒骂。有时倒是心怀暖意,目光温和的。比如对于《论语》在历史上的第一次受难——即秦始皇焚书坑儒,川柳便表现出特有的兴趣。古本《论语》是在汉景帝时由鲁恭王刘余存在孔子旧宅壁中发现的。川柳作者就像在庆幸《论语》因藏于壁中而幸免于化为灰烬的劫难。“‘此乃何宝物?’掸掉书上厚墙土,捧起就来读。”“怕就怕万一,耳朵长在墙壁里,今天没《论语》。”“若是诉讼起,问罪问到墙与壁,哪去读《论语》?”不管是因为喜欢《论语》而庆幸它的幸免于难,还是嫌读它费事而恨不得当初它就被发现而烧掉,总之都觉得《论语》壁中藏身是件好玩的事儿。

《论语》中孔子关于安贫乐道的一句话,常常被人引用,劝告人们不要过于把眼光放在物质享受上。孔子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是,江户时代商人社会通行的生活哲学,则是人生浮世,有乐就享;孔子的话,也就不入耳了。结果反而有俳句说,谁要过那种“饭蔬食饮水”的日子,说不定就是为了攒钱呢:“吃粗食,喝凉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为把钱攒够。”“疏食加饮水,容我畅饮不停口,喝它两日醉。”对于江户时代那些享乐主义者来说,即便把《论语》倒背如流,也不会喜欢疏食饮水而无酒的日子。细想孔子反对的,就是不义而富且贵,而川柳作者们全不在意富贵有“义”与“不义”之分,想到的只是赚钱再赚钱。《论语》高尚的教诲和俗人真实物质欲望的矛盾,成了川柳的讽刺内容。

《论语》是圣人之书,花街柳巷是俗中之俗,川柳将圣与俗并举,就显出滑稽本色。《论语》中说“子不语乱力怪神”,是说孔子不谈论作乱、暴力、怪诞、神鬼之事,而江户花街柳巷里的帮闲,却专门拿这些话题来留住嫖客,于是就有俳句:“乱力与怪神,夫子不讲帮闲讲,留客烟花巷。”乱力怪神是圣人不屑谈论的话题,却成了青楼的娱乐嫖客的手段。圣洁的讲坛,污浊的尘世,场合的错位和价值观的对立,使川柳作者不禁感到可笑。德川幕府提倡读孔子之书,而色情业还是火爆,小小的川柳就这样折射出江户文化的五光十色。

川柳还描写了各种各样读《论语》的人。“房东催房租,想不出话来对付,《论语》低头读。”作此句的可能是一个从外地到江户谋生的年轻人,听到房东来催房租了就心慌意乱,假装埋头读《论语》,实际心里七上八下,琢磨该怎么把这一关混过去。儒者当中,不好动的人多些,不好干活的生活上就比较懒;不好运动的就难免弱不经风。川柳就拿儒者常念的《论语》中的话来讽刺他们。孔子说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川柳把这两句话和不好动的儒者挂上钩,一句说儒者打盹一不小心就着凉了,那是因为“君子之德”风太大吧:“儒者娇贵身,君子之德风太猛,打盹也伤风。”又有一句说:“儒者好草木,小人之德满院长,不剪也不锄。”是说你那院子里的草长那么高了,也不去修剪或锄掉,是不是因为那是孔子说的“小人之德”的缘故呢?

抛开政治以及许多时机因素来说,关于孔子“超凡入圣”之说,能够被千数百年无数中国人外国人所接受,也是因为人们对凡俗的不甘心,期望精神中有一片清爽洁净的天地。然而,江户川柳凡俗眼光的视觉范围,是不可能看得如此宽阔的,所以浮世享乐的情绪,就不只将《论语》凡俗化,而且甚至庸俗化。“我儿有两怵:呆里呆气笨丫头,孔子迂老头。”说自己的儿子对不识风流的女子和孔子都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两者都不能给他带来快乐。滑稽易流于油滑,讽刺不当就更无聊,所以,要找有意思的川柳也并不容易。

库切在一篇以艾略特《何为经典》为批评对象的同题讲演中说:“历经最糟糕的野蛮攻击而得以劫后余生的作品——那就是经典。”“拷问质疑经典,无论以一种多么敌对的态度,那就是经典历史的一部分,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很受欢迎的一部分……在此意义上,批评也许是历史的狡黠手段之一。”《论语》这部经典的接受史,响着跪拜、礼赞、祭奠的喧声,也留着被焚烧、鞭挞、拷问、揶揄的痕迹。鞭挞或跪拜看似极端对立,而采用的方法却有些相同,那就是各自只摘取其中一部分话,你摘这一端,他摘那一端,如果我们把各自摘出来的放在一起,就好像两个孔子在打架。其结果,便是左右摇摆,极端交替出现。

所以,真正热爱《论语》的人,还是读读全书为好,再有兴趣的话,了解一下《论语》在中外遭遇青眼和白眼的故事,对孔子的“圣人”一面和“凡俗”一面多看几眼,或许会对《论语》情感更真,对孔子也更亲近。还有一点也不可忘记,那就是不管“他者”用怎样的眼球看我们的经典,也不该左右我们自己对它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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