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心灵挣扎的轨迹──从暴露美学重读苏词《赤壁怀古》
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千古传诵的词苑名作,长期以来,教坛学界或全面讲解写作背景、词句、语法、社会意义乃至文学意义,或重点阐释写景、叙事、抒怀之艺术特点,其中细腻精深、生动感人者已难以计算,然而,从审美角度,立足于社会──暴露美,体悟、揭示作品所包容的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文化氛围对优秀知识分子心灵的压抑、摧残和异化意蕴,以鉴戒后人,似犹显不足,对此,我们试作如下简析:
学习、体悟这首词,我们首先应该建立这样一种感性认识和意象世界──作者是在蒙受我国文化史上首次有确切记载的文字冤狱(乌台诗案)之苦,被贬来到荒僻之地黄州的第二年(1080)七月,为抒遣心中凄苦伤痛去游览黄州郊外长江岸边的赤壁矶,而这赤壁矶,又传说恰是当年三国赤壁大战的战场。词中所写,俱是词人伫立江边,举目远眺之所见所感。诚然,起句之从宏观、大处写长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说源远流长,滋润和养育了几近半个中华文明的浩浩长江,正在滚滚东流,波涛汹涌、昼夜奔腾的江水,像冲流沙一样把千百年来的英雄人物也冲走了,有暗托隐喻,生动可感的眼前实景与抽象模糊的历史长河融而为一,可谓笔力雄健,气象壮阔,思绪深远;接下来,一句怀古之后,转而从微观细处继续状写山石江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正如许多论者所言,短短十三字,词人就活灵活现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山水图画:各呈姿态的山石崎峭险峻,直指天空,波涛翻滚的江水猛冲江岸,溅起千万朵雪一样纯白的浪花,发出了阵阵轰鸣脆响……多么壮美,多么激动人心!尤其是一个“卷”字,又能引出多么直观和优美的想象?难怪作者也由衷赞叹:“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下阕之怀古写周瑜,先以“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简笔勾勒烘托,再从服饰、仪态、敌方作战器具及结局诸方面,细腻而又空灵地加以描绘:“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区区二十几字中,不仅有一位栩栩如生的军事统帅形象──年轻英雄,风度儒雅、指挥若定、雄才大略,还有生动可感的那场水上火攻之战的气氛、场景及曹军惨败、吴军全胜的结局,词人由写景、叙事所体现出来的非凡的概括力和表现力,委实值得我们品悟和学习……
但很容易被忽略的是,在这些社会乃至文学意蕴十分丰厚的词句背后,有一位作者的自我形象已凸现而出:他伫立于江畔,先是因鸟瞰长江而凝目沉思,继以山水壮美而欣喜、自豪、感奋,再则由于脑海里浮现出当年赤壁水上大战的场景和周瑜的生动形象,加之时值西夏频频犯边,北宋守将庸腐无能,边关危机,困难当头,词人之所以在诸多赤壁英豪中独慕周瑜,正在于周瑜的文韬武略,敢以弱敌强,且终于留下一战而定天下三分格局的辉煌业绩,此时此刻的词人,正在以周瑜自况,愿以自己的才智为国效力──他的胸中正激荡、燃烧着一股豪情,跃跃欲试呢。
尤其容易被忽略,也更应该强调的是,对全词而言,上述如此精彩又占了篇幅四分之三的写景、怀古文字,只不过是渲染和铺垫,更加值得体悟也是真正能承载词人写作意图的,却是后面所抒感慨,对世事人生看法的收束之语。这需要以审美──文学的主要功能之一──为主,结合社会意义指向来加以品鉴和分析。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很显然,词人从神游古国回到现实,心绪、情感忽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他想起了令人心灰胆寒的官场经历和生活现实:统兵戍边的将领多言敌色变怯儒如鸡,朝中弄权的官吏多借新法之名结党营私排斥异已,自己仅仅是在诗文中流露出对新法、时弊的不解和讽谕,就被一些早已嫉妒自己才情声誉的低劣文人官吏(如舒亶、李定、李宜、何正臣等)揪了辫子,他们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几份小报告递上去,皇帝老爷便下旨逮问,自己便从州衙被锁进牢狱;昼夜酷刑加身,受尽非人之苦,经朝野有识之士营救,才保全性命,被贬来黄州,名份上虽有一个小官儿,但谁都明白他是一名被流放的犯人,政治冷遇之外,又加环境荒僻,生活困窘,连亲友也纷纷疏远回避……以如此昏暗沉重之境,待罪潦倒之身,再言像周瑜那般建功立业。为国效力,岂不是太不自量力,太自作多情了吗?以四十六岁之人生盛年,鬓发即遭雪染,生理衰老何其太速,心理劳顿何其太重?为国为民之心又何须太诚太痴?自己不正是因为太诚太痴,反被重重地踹了一脚?!透过字面,我们似可看到那位作者形象,他的脸上正在泛起苦笑,他的心里已经填满了孤寂、凄苦、辛酸、伤痛、郁愤!
结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更是典型的对凄苦伤痛的挣扎和超越之语。词人之所以慨叹人生如梦般短暂和变化无常,是其遭受政治打击、历经官场凶险之后对人生世事的再认识──不是吗?想当初自己少年聪颖,“奋厉有当世志”(《东坡先生墓志铭》),科举一鸣惊人,诗文饮誉朝野,为官不失州郡,但一场冤狱横祸飞一,歹毒惨烈的凌辱拷打之后,又贬官待罪于荒州,那昨日朝廷命官万人仰敬今日牢中囚犯猪狗不如的强烈反差,那外表笑脸盈盈彬彬有礼骨子里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无所不用其极的仕途风云,虽已时过两年,思念之下仍然心裂胆寒不堪回首……如此人生之路,对年已四十有六仍怀忧世济民之志的词人来说,还不是一场可怕和可笑的梦吗?推而广之,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兴衰荣辱,有几人能主宰得了自己,又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与其劳心费神,就不如忘却世事,举杯邀月共谋一醉,以酒释怀吧。黯然、感伤、颓唐、悲愤、超脱,俱在其中,这是词人对已有心灵凄苦伤痛的呻吟、抚慰、疏导,也是对再次抬头的雄心壮志的压抑、祭奠、消解,更是继前人之鉴赏壮美山水,与古人对话之后,在与明月对话,他要亲近大自然,使精神得到寄托和休养。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是一种活法,淡化功名、回归清纯空灵不也是一种活法?这已经是文学作品的哲理层,亦即美学的深层意蕴了。更何况,通过这结句的构建补充,词中的作者自我形象才最后完成、丰满了;他从伫立江畔、远眺沉思,到兴奋喜悦、心潮释滚、满怀报国豪情,再到面带苦笑、心生凄苦伤痛郁愤,终则借酒浇愁而又心地坦然释然,这不是活生生勾勒出一位优秀知识分子由激越张扬到淡化萎缩的心灵曲线,形象逼真地折射出了严酷的封建专制对知识分子精神人格的摧残和虐杀吗?亲近大自然,淡化责任意识,做生活的旁观者,这本是生活在那种倡导顺从、贬斥个性的沉重的整体封建文化氛围中又遭受重大政治打击后的知识分子唯一所能作出的消极反抗和理智退却,也是优秀知识分子精神人格被扭曲和异化的极其普遍的鲜明印记,苏轼又焉能外之?──多么令人愤慨,多么令人寒心!而这,又正是该首词作极重要的美学意蕴:暴露美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