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来谁著史》读后感
这是一本很不错的书。也许同韩博士以前研究文学有关,虽是一本讲历史的书,但文字和叙述并不枯燥;也许同韩教授还从事教学有关,虽然也引经据典,但学究的书斋气也不很重。孔庆东教授把韩毓海的这本书与摩罗的《中国站起来》放在一起不是没有道理。我在摩罗《中国站起来》一书的封底有一段话,其中写道:中国5000年历史应该重新书写,摩罗先生的《中国站起来》走出了第一步。事实上,韩毓海的《五百年来谁著史》的确也是重新书写中国历史这一努力的成果。从时间上说,摩罗的书出版早一点,韩的书晚一点,算是我没说错。
重新书写历史,并不是说又发现多少新的史料,也不是说以前的历史都是故意搞错,从而被隐瞒了真相。历史的事实,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实际上都一直存在,我们今天并没有比过去的人们掌握更多的历史素材。重新书写历史的关键是我们的立场,是我们看待历史的角度,是我们评价历史的基础理论思想体系和价值倾向。之所以把摩罗的书和韩毓海的书放在一起,是因为摩罗告诉人们,一百年来,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出现了严重偏差,这种偏差不改变,对历史、对现实的结论就容易错误,历史对我们的影响就很难发挥积极的意义。而韩毓海的书,不是像摩罗先生一样力图纠正这种偏差,而是已经抛弃了以前形成的定见,索性自己找了一个新角度,重新解读已经发生的历史,从而得出与以往的历史教科书并不完全一样的结论。
书的副标题是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先说说副标题里的1500年以来。这个1500年不是指由今天倒推1500年,而是指西元1500年,换句话说,这个1500年就是人们常说的西元1500年以后西方崛起的500年历史,大致就是哥伦布航海以后到今天的历史。与自然界相比,人类的历史是很短暂的,当我们说恐龙称霸地球后是人类主宰世界,人类百万年的历史就这样用一个词概括了。与个体生命相比,人类的历史又是很漫长的。恐龙时代四个字包含了大约一亿年,其中又分成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等等历史分期。人类历史也一样,为了方便了解历史,人们也把漫长的人类历史分为各种阶段。例如,中国历史以朝代来做分期,这是一种相对客观的以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来分期的方式。还有把人类历史分为现代、近代、中世纪、古代、远古等,这种方式包含了对于每个分期概念的人为解释,例如,现代与近代究竟是时间上的差别还是本质上的差别?显然,每一种历史分期都有不同的理论依据。用西元1500年来划分历史,也是一个历史分期的方法。这个历史分期法首先由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提出,它的依据很简单:西元1500年前,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人们大致都在相对隔绝的状态中各自生活发展,即便有来往,来往的程度也很有限;西元1500后,人类进入全球化时代,地球上各个地方的人们来往和联系日益频繁,地球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终于形成。因此,不管韩毓海这本书是否借鉴了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历史分期观念,至少在历史时间表上,是与之一致的。
我在以前探讨郑和下西洋的文章里,提到过以西元1500年来划分历史,在它之前,是最伟大的郑和航海,它彷佛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在它之后,是以哥伦布、达伽玛、麦哲伦等一批西方航海家的探险历史,是一个时代的开始。为什么要说以西元1500年来划分历史的方法?因为,这个历史分期法很简单,人类历史只是在这里一分为二,它与其他的历史分期不同,因而也会得出与其他历史分期不同的结论。例如,我们最常用的一种历史分期是: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这也称为历史进步论,这种分期的主观性比现代、近代的分期法更强。韩毓海的书分为上篇和下篇,分别讲述明朝和清朝的兴亡。由此我们要讲到副标题中的中国与世界。
按照历史进步论,明朝属于封建社会,与之对应的欧洲属于资本主义早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群各有归类,清朝也类似。在历史进步论的预定理论框架下,明朝与欧洲的关系,已经不言而喻地摆明了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位置。但是,韩毓海的书没有按照历史进步论的既定观念将历史事先归类,而是用西元1500年前后隔绝的世界与整体的世界这样的分期法来看待明朝与欧洲与世界,因此,韩毓海较大限度地摆脱了历史进步论业已形成的固有观念。由此,我们在他的书中发现,明朝与欧洲相比,并不是像历史进步论描述的那样,一个是落后的封建社会,一个是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反而,在一种平等和系统的状态下,我们看到了明朝的文明与先进,欧洲的落后与野蛮;但同样也在平等比较之中,看到了两者日后发展命运不同的原因。而这种原因的探究和发掘,在历史进步论中是很难客观完成的。比方说,用历史进步论解读清朝灭亡很简单因为清朝是封建社会,比工业化的资本主义社会落后,所以它必定灭亡。这种解读等于是用历史进步论的结论代替了真正的原因探究,它并不能给我们提供清朝灭亡的真正原因。
这就是我所说的重新书写历史。五四以后的100年来,中国的学术思想已经深受西方学术理论的影响,把西方一些并不成熟的学术理论当作我们的金科玉律。对于历史来说,我们抛弃了司马迁、司马光等先辈形成的中国历史学术传统,完全接受了西方的历史学术思想。事实上,斯塔夫里阿诺斯以西元1500年简单分期的观点也算是西方学术观念,但是,这个分期法有明显的好处:一是它与中国历史上以历史事件的自然发生时间来分期很接近,只不过从中国扩展到了世界;二是它抛弃了欧洲中心论。历史进步论之所以能够把历史分为一个个台阶,实际上它是对欧洲历史的总结归纳,并不适合欧洲之外的其他社会。然而,由于欧洲的武力强大,欧洲文化伴随着武力输出,使得欧洲的一切标准成为了全世界的标准,由此形成了欧洲中心论。其中,历史进步论就是欧洲中心论的一个重要体现,它用从欧洲历史得出的结论,强行套在欧洲以外的其他历史头上,就好比用非洲羚羊的生存规律来解释澳大利亚袋鼠的生活形态,往往只能导致错误百出的结论。
因此,摆脱欧洲中心论,是本书最值得称赞的一点。据我所见,在中国国内以最大的努力摆脱欧洲中心论来讲述中国历史的,并不多见,或者说很少见。除了某些很少受西方思想影响的老学究,在同龄人中,韩毓海的新书到目前为止无疑是我看到的最出色的一本。韩毓海比老学究的长处在于,他并没有拘于中国自身,而是以世界的眼光,在一个整体中,重新看待被歪曲了100年的中国历史。与之相比,更多讲述历史的中国人,首先应该做摩罗的学生,学习如何才能摆脱欧洲中心论,学习如何摆脱自己的思想被西方思想控制,才有可能达到韩毓海的境界。如果说摩罗提供了一种正常思想方法的途径,那么,韩毓海已经在这个方向上先走了一步。然而,历史浩瀚,摆脱欧洲中心论重写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无疑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说,韩毓海也只走出了一小步,但它是令人欣喜的一小步。
该书的编辑向我介绍这本书时说,韩毓海的新书是同我的一些观点的挑战、叫板,其实这位责任编辑说的不太对。在抛弃欧洲中心论的大方向上,韩毓海与我是一致的。在抛弃欧洲中心论重写历史的努力中,相互借鉴、相互学习才是重要的。因为,抛弃欧洲中心论等于抛弃了一百年来一大批既定的观念和结论,要重新审视历史、得出结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说抛弃了欧洲中心论得出的结论就一定正确。因此,韩毓海的书对于我,是一个令人兴奋的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