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瓶梅》有感
撰 文:彭 曦 醇
题记
整整三年了,從第一次熬夜閱讀張評本開始,幾乎每年我都會將《金瓶梅》這部曾經很不名譽的小說,拿出來讀上一遍到三遍。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跟人談及此書,盡管,《金瓶梅》是部寫得比較不錯的世界文學名著,但它無疑又是諸多存世文學名著中最容易被誤解的一部。下文是作者本人人的讀後感,希望得到諸位的指正
一、由高尚的歌頌到世俗的暴露
吾國素有“文以載道”的傳統。所謂文以載道,就是一個作家進行創作,必須要於作品中體現出儒家思想中的核心,要歌頌並推崇人性與現實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即使涉及到了現實生活中的壞人、醜事,也應該貫穿以惡有惡報、邪不壓正的主軸。
按照此論來考察明清小說,我們很容易相信四大奇書中有三部是偉大的。因為,透過《三國》、《水滸》、《西遊》這三部奇書中的相關描寫,我們看到,作者通過作品所要強調、所表述的,都是形而上的、為現世所普遍認同東西,甚至不免帶有對某種道德觀念的詮釋,也符合國人的審美標準。
《水滸傳》中的英雄好漢們便以不接近女色為高,因為傳統觀念將美女看作禍水;儒家講建功立業,所以好漢們將上梁山當作權宜、不得已之計,上山的目的正是為了更好的出山,出山後為國盡忠盡命,在所不辭;《西遊記》講西天取經、降妖伏魔,看起來是荒誕無稽,但卻於行文中透露出了心眼,降妖取經是假,宣揚修行人生、為理想不惜一切而奮鬥是真,總而言之,是以大無畏之出世之心,做成佛利眾生之入世之事;《三國》看起來是歷史故事,其實卻是對忠君正統觀念的宣揚,漢朝天子聖神不可侵犯,哪怕是昏庸如漢靈帝,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就是罪大惡極的行為,劉備本是一街頭賣鞋出身的、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卻因為有皇室的血統,始終與曹操鬥爭,表面上志在匡扶漢室,就被美化成了仁德的君王。
不過,《金瓶梅》的出現,則顯然打破了傳統,甚至讓人咋一看有點費解,覺得無聊,換句話說,那是“人皆好之,人皆惡之”。
這一方面是因為,晚明社會人欲橫流,人們普遍以縱情於聲色貨利、發財作樂為高。和同期其他文人創作的追求一樣,笑笑生所追求的也是一個世俗化,越俗越好。不過,世俗化的極端則是庸俗、媚俗、低俗,這也是晚明文學作品中所存在著的通病。在笑笑生看來,所謂的道德理想、宗教哲學,比起那聲色貨利、世俗人情來,是如此的軟弱無力,也正因此,關於典型人物西門慶及金瓶梅等的享樂生活、縱情聲色、變態發跡的描寫,他才會在書中多以露骨的形式加以呈現,其態度也是崇揚、欣羨與厭惡、批判兼而有之。只是,人之所以為人而非禽獸,主要還是有三個方面的追求,一是對於物質生活的追求,吃得飽、穿得暖、玩得樂,二是對於精神生活的追求,笑得好、敬得虔、拜得高,三是對於理想人格、道德完善的追求,即修齊治平。
可是,以笑笑生為代表的晚明文人,他們過於強調自身的解放,卻將對於道德的完善、帝國的責任丟一邊去了,不僅如此,還將那些所謂的幸事直呈於作之品中,豈不知,這一下便觸犯了國人的禁忌和道德的底線。因此,《金瓶梅》理所當然的成了禁書,是修身養性的反面文章,晚明文人的生活方式,於是成了腐朽消沈的代名詞。
另一方面,也是最為主要的,在於作者對世情之惡、人之陰暗面、社會之黑暗面暴露之深刻,且又並沒有對此完全流露出絲毫的愛憎褒貶,這與我們的傳統審美觀、與儒家文以載道的思想大相徑庭,有關誤解自然隨即而來,說作者缺乏鮮明的愛憎、作品審美無能、自然主義與客觀創作、美醜不分。也正因此,有些專家們便認為,《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審美無能,全書中有的只是黑暗與腐朽,不見理想與詩意化的光照,而且他寫來是為了欣賞,並不是譴責暴露的。那麽《金瓶梅》是部什麽類型的小說呢?答曰:自然主義的、壞人心術的第三流小說,它只寫黑暗,暴露群醜,缺乏對於人性的信任,消極傾向大於積極傾向。
應該指出,認為《金瓶梅》是三流作品並不符合實際,畢竟,寫美的東西未必見美,況且本來,也不是每人都有曹雪芹的實力,可寫醜的東西也未必見醜,美與醜只是相對而言的。
我個人始終有個看法,《金瓶梅》全書之所以充滿了假惡醜,主要還是跟小說的審美情趣與之前的相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關。之前的長篇小說歌頌美好,《金瓶梅》卻是暴露黑暗,之前的長篇小說忽略或很少表現人性,《金瓶梅》卻揭示出了正常人性的被扭曲與異化,試圖探討人性回歸這一高深的命題。可是,這對於熟讀了那些充滿詩意、理想化作品的我們而言,一時能接受麽?正因此,書中的主要人物才既無真正意義上的惡人,也無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其所要反映與突出的,自然也是社會與人之陰暗面。不能不說,這同樣是驚世駭俗的,盡管,這容易讓人感到失望,有極端、狹隘化的傾向,但妳卻也不能因此說,笑笑生所寫的那些是不真實的存在、在現實中已經完全消失了。
毛主席有句話說得好,“《金瓶梅》之所以沒有傳開,不僅是因為它的淫穢,主要還是它寫得沒有半點希望,《紅樓夢》就不一樣,它是寫到點理想的嘛”,真個是一針見血。作家蔣方舟說:“《金瓶梅》所寫涉及到了現實社會中的灰暗地帶,即便偉大如《紅樓夢》,於此也有所不及”,如此也可謂切合實際。
應該承認,充滿理想、詩意化的作品,其中的正面人物確實對人有很強的感召力,但是,整體上審醜見美的文學名著《金瓶梅》,笑笑生所塑造的西門慶這類反面角色,又何嘗不是給人以警示與啟迪呢?鄭振鐸先生曾說:《金瓶梅》中的社會是並不曾僵死的。這話於今看來,或許值得商榷,但我們不應忘記,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復雜的,《西遊記》中的極樂世界,尚且存在人情帳的問題,唐僧師徒歷經千辛萬苦到了西天佛國,如來的兩位大弟子卻向他們公然索賄,而且還有理有據,更何況人間乎?清河縣乎?東平府乎?
二、中國式的悲憫
哈佛大學田曉菲教授曾指出:《金瓶梅》充滿了神性,特別是繡像(崇禎)本的改定者,他就是位菩薩,他要我們去寬恕他的作品中所寫人物之惡,學會慈悲與寬容。此觀點一出,有些讀者和論者便認為,這也太過隨意了。
不過相對來講,我個人還是比較認同田教授的觀點,何以如此呢?因為人之詭異在於,往往傾向於原諒那些原罪大的人,卻拒絕給予原罪小的人以半絲寬恕與諒解。
托爾斯泰不僅說:人要學會愛人,愛一切人,且在他的《戰爭與和平》中,所體現出的便是如此思想。偉大的佛陀,以慈悲為懷,他因覺得這個世上的眾生可憐,便想到了要給他(她)們找解脫之路,竟而有了佛教的出現。於《金瓶梅》一書中,蘭陵笑笑生雖然寫盡了西門慶、金瓶梅等人的罪惡,但在他看來,西門慶之流所以為惡,主要還是由於四貪所致,於是,他讓作孽的西門慶、潘金蓮們一個個不得好死,死後又讓他(她)們在普凈和尚的點化下,一個個托生去了。從他(她)們各人死亡的年齡來看,作者還是對他(她)們持有點同情態度的。
如何擺正人在自然與天理之間的位置,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道德完善、有大智慧的人,而不是庸碌無為、於聲色貨利中走向墮落的人,這說來容易做來難。倘若生活之於人而言,只剩下了欲望,那還有什麽意思?
應該說,《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可憐的,他(她)們長期沈溺於形而下之中卻無法自拔,且所作的一切罪惡,又無一樁不是源於人性的弱點。能夠寬恕、諒解於那些眾生所犯之源於人性弱點之小罪惡,便是真正意義上的悲憫。
我在此,打心眼裏佩服蘭陵笑笑生的筆力,他一邊淋漓盡致的揭示出了醜的本質,一邊又對他筆下那些醜陋的人物,給予了一定程度上的悲憫與同情,用蔣方舟的話說,大概只有佛祖才會達到如此境界與程度。在現實中,我們經常看到這個世界上,聰敏伶俐的人不少,看透世事的人也不少,但聰明伶俐的人往往又是如此的狷介有余,寬厚不足,而在看透之後,還能有寬厚心腸,那可真是少之又少。如果拋卻一切成見,我相信笑笑生應該算是這樣的人,在他的笑中,既有對於人生豁達、辛酸的笑,也有對於現實無奈、嘲諷、苦悶的笑。
走進南京雞鳴寺,有副對聯顯得特別惹人註目: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只是,西門慶、金瓶梅們是一百個菩薩勸不轉,在他(她)們看來,人生在世也不過幾十年,還是風流一日是一日、且樂高歌入醉鄉吧。在充滿了對於金錢、權力極度崇拜的末代風氣下,西門慶、金瓶梅們只手遮天、淫亂無度,到幾時才是個頭呢?在這裏,我再一次發現了笑笑生的偉大,他通過揭示一群醉生夢死、腐化墮落之徒,個個走向自己為自己所挖掘的墳墓之必然,真誠的想告訴人們:天道循環、縱欲果惡,所以,廿公才說: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
在不少讀者看來,悲憫一詞或許更切合於《紅樓夢》,可我在此要援引潘知常教授的觀點,《紅樓夢》中的愛是“博愛”,帶有鮮明的近代人文主義理想化色彩,是愛的《聖經》,而《金瓶梅》卻是中國式的悲憫。
三、在巨大爭議中存在
有人或許會認為,將《金瓶梅》看作是部偉大、悲憫的小說,那是有點拔高的離譜了,但這不是問題,在我們看來,沒有審美觀念、相關知識的更新,過分的強調泛道德、理想化,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才是誤解《金瓶梅》這部天下第一奇書的根源所在。面對著如此一部才子傑作,是否可以站在多個不同的角度去看問題呢?
也有人認為,《金瓶梅》的作者缺乏自我反省,他不如屈原、陶淵明,他是與世俗同流合汙。這也許是有點道理的,不過,書中人物無力自省,卻不代表作者無力自省。很顯然易見的是,笑笑生厭惡那種極端混亂的生活,但他卻將之給如實寫了出來,他倒是希望復歸傳統、挽救業以崩潰的封建秩序和道德思維,但是,封建社會發展到了晚明時期,早已行將就木、問題百出。
明之亡,實亡於萬歷。成書於萬歷年間的《金瓶梅》,以北宋末年作為歷史背景,難道這還看不出他的一大創作動機麽?難道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淫穢小說,所能達到的高度麽?頗得勸懲之法,暴露的目的是為了改良,“曲盡人間醜態、寫淫與諷政統一”,一部《金瓶梅》的主體精神如此。
換言之,笑笑生希望美好於市井社會中出現,但他不知道如何實現,結果是我們某些專家所說的,過多的渲染了社會中的陰暗面,看不見理想與光明,依我說,他是看不到未來,只看到了晚明社會的“當下”市井。
當然,跟《金瓶梅》有關的最大之爭議,主要還是由於這部名著中寫到了露骨的性心理與性行為,竟而產生出了是淫書還是名著的問題。毋庸置疑,這些描寫雖然大多數是構成小說文本的重要主成部分,但它畢竟屬於通部小說的糟粕,會對於一般讀者,特別是廣大青少年人群,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甚至於是消極毒害。因此,當一方說它是淫書時,另一方就會指出它的藝術成就,從而認為它是部名著,而當一方說它是名著,另一方又會指出書中那些放肆性描寫的存在,是它只能被看作是淫書、奇書,而不是文學名著、偉大作品的根源。
評定一部文學作品是否是名著,顯然不能以其中是否含有少年人不宜的文字作為取舍淮則,《白鹿原》中也有性描寫,但這並不影響它作為人們喜歡讀的文學經典而存在。我們不能因為某些人閱讀《金瓶梅》出了問題,便將責任推到《金瓶梅》的文本描寫和它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身上,這裏牽涉到了一個讀者接受的問題,還是因人而異吧。同时,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笑笑生並不缺乏對於讀者的倫理責任,因為,他所采用的敘事策略與作品最終的旨歸大體上是一致的,即都指向了對於縱欲妄為的否定。只是,我們的某些評論家熱衷於本本主義,不能很好的聯系作品的描寫實際,沒有註意到作者所采用的基於情色的敘事策略。
《金瓶梅》確實少兒不宜,作為一個成年人,特別是文史研究者、一般文學愛好者,在讀它時,只要牢記讀後生歡喜、效法心者是畜生、小人,也就可以了。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更喜欢读《紅樓夢》,因为《紅樓夢》寫出了理想的诗意化,通部小說所達到的境界,是此前的四大奇書和之後的小說所無法企及的,它永遠是值得我們為之自豪的中國最偉大小說。
当然,我也愿意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去理性看待《金瓶梅》,尽管《金瓶梅》的境界不高,但它寫世俗,实现了写作题材的突破和文学审美的二次更新,堪稱是俗文化的集大成。《紅樓夢》與《金瓶梅》是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兩個典範、兩座高峰,《紅樓夢》的创作继承、发展了《金瓶梅》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信乎!
也許,妳並不認同我的讀書心得,或許還會由此再罵上句“妳小子思想不健康”。不過,這點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打《金瓶梅》於四百多年前問世後,中國的長篇小說從此多出了四個品種:艷情、才子佳人、譴責、世情。
參考資料:
黃霖:《金瓶梅講演錄》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臺灣三民書局;
王汝梅:《王汝梅解讀金瓶梅》時代文藝出版社
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新著》復旦大學出版社
潘知常:《金瓶梅——裸體的中國》新浪博客
作者:彭曦醇
丙申年八月初五日
改定於淮安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