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是又一部一口气读完的作品，惊心动魄，荡气回肠。阿来用诗一般的语言，第一人称带入叙述手法，掺杂着宗教神秘色彩，为我们讲述了中国康巴地区最后一个藏族土司的兴衰没落史，探问权力、等级、宗教桎梏下的亲情、爱情与友情，更深地反映了藏族地区奴隶制政治制度的衰亡和农业文明的没落。有趣的是，写这篇读后记时我正旅行至卓克基土司官寨（电视尘埃落定的拍摄基地）。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一个傻子。傻子是康巴地区麦琪土司家族的二少爷，是麦琪土司酒后与曾沦落为妓女的汉族女人所生。傻子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勇武果敢的藏族猛士，一个正常的聪明人，外人眼中麦琪土司第一顺位继承人。土司是中原皇帝对藏族部落首领的封号，在部落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们的语言中，土司就是“国王”的意思。傻子行为处事的怪异，让部落内部自上而下都认为不会成为土司继承人，甚至其父母都是这么认为。但傻子在很多方面又不傻，比如很会笼络人心，身边有一批像侍女桑吉卓玛、侍卫索郎泽郎、行刑人尔依、跛子管家等忠实随众；还能预言未来、化解危机，在康巴地区到处种的都是黄特派员带来的鸦片时，傻子提出来种麦子，让麦琪部落不仅自己丰衣足食，还乘机扩充实力，开辟康巴地区第一个贸易集市，傻子不仅得到了众多财富，还得到了美貌的妻子塔娜，最重要的是傻子的威信借此大幅提升，成为无冕之王，在傻子从北方集市回到官寨后，众人的欢呼与拥戴，让老土司和哥哥都感觉到了威胁。反观哥哥旦真贡布，除了用暴力解决问题外，其他方面似乎欠缺头脑。第一次带领军队和汪坡土司因为头人叛逃战争赢得胜利后，威望大增，但在看守南方粮仓时，仍然一味使用武力，大举进攻汪坡土司被诱敌深入，粮仓被夺狼狈而回，已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在兄弟俩巨大反差中，老土司这时提出要禅位给哥哥旦真贡布，而自己假装称病，却迟迟不肯交出权力，让傻子伤心，让哥哥难受。这其间，傻子遭遇了第一次心痛的背叛，妻子塔娜是追逐权力的，回到官寨本以为傻子能凭借北方贸易集市的功绩接任土司之位，在失落与不解中，和哥哥旦真贡布发生了乱伦关系，让傻子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恰在这时，被老土司和哥哥旦真贡布冤杀的多吉次仁的孩子回来复仇，按照藏族部落复仇的信条，复仇者只对仇人复仇，只有仇人不在才会对仇人的孩子复仇，所以老土司和哥哥都在，傻子并不是复仇的对象。在一件诡异的血衣辅助下，哥哥旦真贡布被复仇者砍杀，为自己曾经的暴虐行径付出了最终的代价。哥哥死后，傻子还是没能继承土司之位，老土司又尝到了权力的滋味，精神焕发继续当起了土司，傻子带着妻子塔娜和一批忠实随众回到了北方集镇。或许是由于傻子对塔娜与哥哥乱伦的耿耿于怀，抑或是傻子始终感觉塔娜不是真正爱他，在塔娜决定不吃印度避孕药为傻子生一个小傻子时，在一次不愉快的交欢后，傻子说出了“和下体不湿的女人交欢容易折寿”这种极侮辱性的话，从此二人形同陌路，塔娜选择了再次背叛与出逃，而此时的傻子已不再心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傻子已经预见土司制度即将覆灭，人前人后都在说他将是最后一个麦琪土司，但在归属红色汉人还是白色汉人的问题上，傻子不置可否，按照他的话说他喜欢白色汉人，他与白色汉人军官也建立了友谊，心里想着联合白色汉人抵抗要消灭土司的红色汉人，在解放军攻破一个个土司官寨后，傻子也成了俘虏，解放军准备特赦并让他继任一段时间土司之位管理边境贸易时，傻子在与叛逃复回的妻子塔娜狠狠交欢后，选择了死在多吉次仁儿子的砍刀下。

　　故事以“我”为第一人称来叙述，而“我”在小说中似乎从来没有提及名字，只以“傻子”来代替，这个“傻子”最后在仇家复仇中坦然赴死，所以回过头来再看这个“我”，其实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人在述说过去的往事，这就为故事增添了魔幻色彩，也恰恰是“我”为什么能够总是预测未来的原因。

　　阿来写尘埃落定的篇幅并不长，据说他为了节奏紧凑删减了很多，尤其针对银匠和小尔依，他还专门重写了两篇中篇小说《月光下的银匠》和《行刑人尔依》。但这并不妨碍阿来对主要人物的刻画，在最后的争斗与挣扎中，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印入眼帘。

　　我，傻子，虽然行事言语怪异痴傻，但内心是明白的、纯净的、有爱的。对待从小服侍他的侍女桑吉卓玛，他爱死了她的身体，青少年时代就是她的身体让他逐渐成熟，但卓玛终究还是奴隶，她嫁给银匠之后，傻子虽然难过失落，但他终究没再碰过她，并最后给了她地位和体面，这正是卓玛内心追求的；哥哥虽然在权力斗争中与傻子反目成仇，并和自己的妻子乱伦，但哥哥被仇人砍杀后，他选择了原谅，并记住了以前哥哥对他的好；书记官多次得罪老土司被两次割舌，傻子欣赏他的主义并为主义付诸牺牲的精神，多次出手相救，给他光明，最后把他带在了身边，让他活着迎接了新时代；虽然傻子在很多方面痛恨老土司，但麦琪官寨被解放军围攻时，他毅然孤身回到官寨，与父母生死共存。唯独对待塔娜，与他初见塔娜的疯爱相比，在塔娜一次次背叛后，他一次次痛苦难过，用尽狠毒手段和言语报复，如果不深爱，何至于此？最后他认可了塔娜的妻子身份，让塔娜活了下来，塔娜说了一句惯带刺激的话——“我又爱上你了”，他们的爱情虽然残酷，但终究圆满。

　　哥哥，旦真贡布，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类，他渴望继承土司之位，为了掌握权力，他时刻提防自己的弟弟，甚至和弟妹乱伦来打击傻子弟弟，但在被仇家砍杀弥留之际，他幡然醒悟，对与弟妹乱伦给出了解释——是因为对弟弟的惧怕，表达了对弟弟的爱，何尝不是一种赎罪？！

　　父亲，麦琪老土司，一个嗜权力如性命之人，为了保住权力可谓不择手段，毫无亲情可言。兄弟俩的反目成仇，其实是老土司为了保住权力一手策划的，至于哥哥被杀，老土司到底事先知不知情读者各有说法，但我认为，哥哥被杀与老土司有直接关系的：在多吉次仁被杀后，哥哥劝说要斩草除根，老土司派出了人员追杀多吉次仁的妻儿，迫使其妻大火中自焚，并留下了世代复仇的诅咒，当时老土司心里就已经明白一场仇恨免不掉了；多吉次仁的小儿子复仇前在官寨四周潜伏多日，傻子多次看见，老土司不会不知道，然后才出现老土司看见傻子穿着冤死者的血衣被惊吓出病来，让多吉次仁小儿子以为老土司命不久矣，才转而先杀了旦真贡布，旦真贡布死后老土司的病就好了，在其葬礼上说出了“我还要为活人奔忙”的冷酷语言。

　　母亲，一个曾经沦落风尘的汉族女子，一个虚荣奢华的土司太太。因为老土司的一次醉酒让她成为了土司太太，她对这种身份的转换和到来的荣华富贵格外珍惜与满足。在土司之位争夺中，她最后倾向于老土司继续担任土司，因为她还可以安享几年土司太太的尊荣富贵。在麦琪土司官寨被解放军最后进攻前，她就酒吞鸦片自杀，选择体面的死去。

　　塔娜，茸贡土司之女，天仙美貌。她有着对权力尊荣的渴望，也有着敢爱敢恨的倔强。她一生希望男人跪倒为她服务，渴望男人的滋润，似乎任性浪荡，但何尝不是女人的悲哀？傻子对她好时，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爱，但也是付出了真心，傻子对她不好时，她难过绝望，从别的男人那里找寻安慰，她最后明白她和傻子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一体的、分不开的，无论怎么背叛，最后她都回到了傻子身边，她的爱情何其悲凉？！

　　还有忠心但不甘命运的桑吉卓玛、索郎泽郎、小尔依，还有一生为主义的书记官……

　　尘埃落定，阿来似乎一定要灭亡一个旧世界才去开启一个新世界。在新旧交替的时候，老土司等一众土司、土司太太、哥哥、黄特派员、索郎泽郎、小尔依……他们未能看到新世界，留在了旧尘埃里；塔娜、桑吉卓玛、银匠、跛子管家、书记官……他们看着旧尘埃落定，新世界开启。而傻子，本可以看到新世界，或许是由于对旧尘埃的留恋，或许是由于土司制度必须由傻子来完结，傻子最后把自己留在了旧尘埃里。

　　我们都是那个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凡夫俗子，骄傲自大。但是其实我们在生活中都是碌碌无为的人，可是，即使是碌碌无为的人，遇到了尊严的挑衅，我们依然是那个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人，会给那些聪明人一个耳光，让他们知道，我们即使是碌碌无为，但同时我们也自命不凡，自以为是。是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在不断制造尘埃，待它落定，再去制造新的尘埃，一路都是落不定的尘埃……

　　——鱼小涛 2018年7月28日 于四川阿坝马尔康卓克基土司官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