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温存
曾经的我们害怕孤独, 现在的我们害怕辜负。 初次遇见河之,在零三年的冬天。他背着画板,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夜晚的光映射在他微黄的头发上。一起乘309路公车。车上,他随意问了句,“你是A中的学生么?” “嗯。” “真巧。我是十二班。” “我是你隔壁的,十三班。” 果然挺巧的。若是平时,恐怕打了无数个照面,都不会讲上一句话。 他的眼深邃得让我看不清,好像再看几眼便会深深陷进去。 第二次遇见他,仍是在公车站台。他没有再背着上次的画板,只是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地唱歌。 “嗨。又遇见你了。” “……”他仍然自顾自地唱着。 “我说……” “我叫河之,你呢?”答非所问。 “陈初惠。” “这么晚了,不回家么。” “呐,陈初惠。” “怎么?”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一个人。” 这次,我深深地看进了他那双眼。不算深邃,太多明显的寂寥。 和河之较为熟识后,会开始和他聊起各自的生活。我是个平凡得极致的人,习惯以繁重的高三课业来压抑自己,其实也不是压抑,只是心里的自我劝诫罢了。而河之不同,他似有似无地读书,喜欢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以及在无人的地方画着灰白的素描画。他会对我说,他希望他的父母打骂他,而我以一句“你疯了”回答他,他笑笑,没说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理解,只是作为旁听者轻轻颔首。 很多次他会和我提及他的身世,父母是附近工厂的小员工,家境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在卑微的环境下生活,早已耳濡目染,也不曾或许是没有资格抱怨。只是父母从小放任他,高一那年他故意在父亲的面前孩子气地抽了好几根的烟,许久后父亲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迈着苍老的步子离去。他以为,父亲会责骂他,会打他。却不过是落了空。他其实隐约感受得到父亲的苍老,只是他从未拥有过一个年轻的可以打骂他的父亲。母亲也早已衰老,她不是个唠叨的女人,只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父亲安度晚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能够听出他的落寞和倔强。 他并不富裕,无法带我去游乐场,但却常骑着单车载我去乡下的稻田里。看着大片的稻穗沉醉,抓起小石子往池塘里投,荡起几波涟漪。 他教我画素描,教我用铅笔在白纸上抹出一个形状好看的锥体。 他也唱歌给我听,陪我去CD店里淘喜欢的CD,窝在寝室里一起听。 他告诉我他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吉他手,我微笑着说祝福你。 再后来,我们似乎理所当然地经常一起聊天。 再后来的后来,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那天他说,初惠,我们在一起吧。 不是“我们在一起好不好”,也不是“我们可以在一起吗”,而是“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一起吧。 于是我说,好。 其实后来,我一直觉得,那只是我们年少时,两个孤独的人的互相慰藉。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高三毕业那年,我终于如愿地顺利考上本市的一所大学,而河之进了一所他喜欢的普通艺校。我满怀欣喜地带着河之回家见了父母,我期待父母的欣慰和信任,以及对他的满脸慈祥微笑。 想象总是美好无暇的。 母亲坐在椅子上,身子因怒气而微微颤动着。父亲直视着河之,河之也望向他。良久,父亲用苍老的声音说,“初惠,他不适合你。” “爸!” “他不是个可以给你依靠的男人。” 我企图争辩,母亲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开口说,“初惠,他只是个艺校的学生。我可以原谅你现在的无知,你们现在分手还不晚。” “艺校的学生怎么了?!”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喊着。 一旁的河之忽然松开了一直紧抓着我的那只手,插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你如何期待一个只会懂那些所谓艺术的男人,给你幸福?!” “我……”我忽然不知道如何去反驳。 “我和你爸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会不清楚什么是爱情?!你以为爱得发狂就是爱情?你今年二十岁了,你还不懂吗?你今天的冲动可以当爱情,明天也可以成为你一生的怨念!”母亲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喊。 屋内的气氛霎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看着眼前的父母,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承认我的父母是世俗的人,他们总是用自己所谓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却因此也看得透了。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河之更是。他从头到尾未发一语,除了和我的父母问好,他几近沉默。而我也开始质疑,以后的日子,若是有同样的事发生,他也会这样子沉默么?也会让我一个人去面对么?甚至,他也会松开那只一直紧抓着我的手么? 犹豫许久,我说,爸,妈,我出去一下。 于是我拉着河之往外走。 零四年的冬天仍是一样寒冷。 我们没有牵手,各自走在同一条路上。 零三年的冬天也是一样冷。那时的我和河之初遇,我们都是孤独的人,于是我们互相取暖。而现在,其实我们,早就在刚才的那一瞬,辜负了对方。 他松开了他的手,以示辜负。 我片刻的犹豫以及无法继续的反驳,以示辜负。 我忽然想起,我和河之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和我说过一句“我爱你”,而这一刻我忽然很想从他口中听到这句“我爱你”。于是我说, “河之,你爱我么?” 他忽然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良久,他说, “初惠。我想,我爱你。” 我一时怔住。 河之,为什么要思考? 于是我心灰意冷地转身离去。 之后,把手机里河之的号码删除。 我想,我是不需要这个人,来陪我走过这段无知的青春了。 或许从本质上来说,我们一开始就只是因为太孤单而走到一起的两人。 因为孤单,所以在一起。 因为厌烦,所以辜负了。 于是我开始试图忘记有关于河之的一切,包括一起听过的歌,一起买过的CD,一起画过的素描。好像一些细微到不足以记挂的动作,原本能让我刻骨铭心的小事,现在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地被我忘记了。 我想母亲说的是对的。 我们一成熟,便不再单纯。不单纯的爱情,怎能没有物质和维持这段感情所要用的精力? 那时的我们,真的是太天真了一些吧。 时间总是过得快。 零六年的冬天,河之一个人提着行李离开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去了遥远的北京。他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偶然从他的好友口中得知后,仍坚持着去了机场。并没有矫情的假装巧遇然后再矫情地打个招呼,我只是站在通道外看着他离开,看着飞机渐渐从跑道上起飞。然后我安静地离开了。 如花美眷,终抵不过似水流年。 零七年,我大四毕业。 放弃了继续攻读研究生的机会,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于是我遇到了孟亦臣。 我亦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并没有当初的那般轰轰烈烈,也不再认为什么事都足以感动到刻骨铭心。总是年少时的无知,多年以后想起便好似在看一本简单的漫画。 零八年,我和孟亦臣结婚。 这个人,是父母亲都赞赏的男人。我亦欣赏他。母亲总是会欣慰地说,初惠,你终究还是长大了。而父亲也总是慈祥地看着我笑笑。 我如释重负地微笑了,不知为何,云淡风轻。 只是偶尔会记起河之,他和孟亦臣是不同的男人。也偶尔想起高三时河之那一头微黄的头发,总是被映射得好似真的带有小小的光芒。想起他寂寞的神情,像是在外的旅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或许他本身就是个不可接触的光环吧。我是不记恨他的,若是记恨了,又何必多言呢。 零九年的初夏,某个傍晚时分我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在外面散步,却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一直埋在心底深处的身影。 河之。 他回来了。 从孤苦寒冷的北方,回到了这个温暖的南方来了。 他也看见了我,和我怀里的小孩。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我朝他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他亦露出会心的微笑,“是啊,好久不见。” “有新的对象么?” “还没有,呵。这是你孩子?”他看了看我抱着的婴儿。 不知为何,知道他还没有对象后,竟有一些小小感动。亦或许,是他不需要吧。 “是啊,去年的时候结婚了,老了吧。” “现在幸福吗?” “嗯。也祝你幸福。” “好的。” 于是我们匆匆结束了这样一段短促而又带有些尴尬的对话。 一个月后,我和孟亦臣去附近一家新开张的PUB里玩。坐在吧台旁边要了杯酒,忽然看见台上的吉他手,自顾自地弹唱着,声音低沉悠长。 我不禁轻挑起嘴角,你果然还是没有,放弃你的梦想啊。 孟亦臣轻碰我的手臂,“你认识?” “嗯。” “谁啊?唱得不错呢。” “你不需要知道的。” “我很好奇。” “他是我爱过的男人。”我冲他微笑。 他亦微笑。 原来,现在如此成熟的我们,早已能轻易地接受当时莫大的创伤。尽管留下了疤,却不再是活生生的疼了。 那么,河之,你也许已经愈合了吧。聪明如你。 我们都不愿温存在过去的记忆里,尽管是温暖过。 而终是会风干的。 若是沦陷,也只是,太过执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