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信笔
秋深了。银杏叶撒了一地。他说凄凉。她说哀婉。我说:大气磅礴。
人道是“春含韵,秋含悲。”然在后一点上我却无法认同。在我而言,秋无所谓悲,秋是一种基本的优雅。
秋,繁华落尽。万物指向本质。而本质,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于是,在看到它的那一刹那,我们的眼中充满了优雅。
生命的优雅,基本的优雅,肉体最底层、最直白的优雅,在叶落的深秋尽显无遗。浓郁。纯粹。清洁。本色。如果要追问什么,那么秋天便是最适当的季节。
风飒飒,是叶子该凋零的时候了。于是它凋零了。简洁。决然。没有瓜葛。只有畅达的心魂才能如此坦然而果断。
秋叶坠落,不急不慢,不惊不惧。是饱合的内心、理性的微笑。是内敛的气度。是平静的大海。是万物深处共通的本质。是生命自身。是简单极了的优雅。
“知天命而从之”,这种姿态,是学不会的。要不天生就有。要不根本就不存在。然而这种从容的雅逸,其实是紧附于生命的。
人本该通达,本该坦然。本该静观万物而对一切负责。本该来者不拒地承担起人生,承受一切,面对一切。
例如秋来叶落,此为必然。那么就无须不舍、害怕、落泪、叹息,仅着想坠落时姿态的优美即可。
伤情又何必?面对注定的离失,该去的,便让它去罢。人生如流水,试图定格,反而会掩去其本身的优雅。我们曾在某个场所做过某件事情,但是在大自然的记忆中,我们什么也没做过。在大自然的坦荡的心念中,无留、无恋,只有不息地、匀速地持续运转。这种观念来自一种胸襟。是人类该向大自然学的。
自然之灵亦系秋叶。秋叶美在干脆,美在当落则落,美在毫不掩饰、毫不忸怩。所谓“落落大方”,此乃真“大方”也。
法国路易十六皇后玛丽?安托瓦耐特遗世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被推上断头台后:“先生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她不小心踩到了刀斧手的脚。
这种清旷与坦然,这种直视悲剧的从容,就是我们遗失已久的优雅。
生命本该深刻而简单,本该像树一样伟岸而坚韧。本该一路走去,始终如一地保持本性中的坦然和优雅,本该像镜子一样来者不迎,去者不送。做到潇洒,做到去留无痕,做到落落大方。
君子不设防,君子之心无边无际。君子爱一切、信赖一切,所以也舍得一切、不愿缠绵于旧事。舍后即得——君子深明“舍”“得”,且有着无边的胸怀对此付以信赖。所以君子是君子。他有他卓尔的风姿。
“天无语,万物作之而不辞。”浩浩宇宙下,我们只是自然中如蚁的一扣。我们只是人类轮循交袭的漩涡里的沧海一粟。渺小的你我在为浩大的真理作过一次可有可无的证明之后,便会在世上猝然消失,永远不再。
恍惚间看到又一片银杏叶从枝头坠落。原来生命可以这样浪漫,这样无牵无挂。这就是纵浪于大化,这就是对生命的全全信赖。生暂来,死暂去。天地一逆旅,百代一过客,所以泰戈尔微笑着说:“天地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无风的秋寒中,一片一片的银杏叶连柄带丝、毫厘无损地,以完整叶片的形式次第落下。它们下落的姿态直断、有力、不假思索。无数孤独的优雅生命就此汇入永恒。形成一地金黄。
在这场深秋的叶落中,银杏的气度摄入心魂地震撼着我:它的从容,它的优雅,它的坦荡,它的潇洒。它斑黄的率真以击裂生命的形式扣响深处的清郁。它简单而绝决的优雅浸染入我的双眸,就此,我看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我忽然想去给自己找一块墓地。去爱一切——包括我的坟墓。
爱生,亦当坦然于死。因为得了就势必失。我们必须承认,类似的这种维持宇宙秩序的客观规律是伟大而永恒的。既然应该发生,那么就让我欣然迎接吧。爱与顺从有时深敛着无穷的底气。
如果一切势必凋零,那又何必去写伤情的挽诗?去吧,去吧。超越浪漫的浪漫,没有泪水沦涟,剩下了所有永恒的伟大。让河流将一切渣滓包裹,冲向我看不见的远方。让纯粹的深致漫溯着生命的来路,回到我的身旁。
秋叶你落吧,我自把酒杯满斟。人生你流吧,我自当纵横笑傲。我知道逝去的时光已风化成石,沉归入档,然而,这没有什么好低徊的。就让往事如秋叶般浩浩荡荡地落去吧。落个至情至性,落个畅快淋漓;我只会在这叶落中更康庄地向前并且永不回头。我知道我曾经犯过无数错误,不可挽回,然而,就让错误定格在原处吧。“如果只此一生,又何必重来”。踏着落去的时光,我要仰面明天的新朗!
面朝浪漫,剑指永恒。
飒飒叶落间,我自独步向前。
在无数个季度将轮转嬗变的未来岁月,许许多多空荡荡的日子整齐地码放成列。时光就这么逼来,未来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踩了下去&hllip;&hllip;在那个“曾经的岁月”越积越多的未来,衷心地期待我们越走越优雅,并且——永不回头!
海潮涨落,日月轮回,花开花落,草叶生灭&hllip;&hllip;该来的都来吧,该去的都去吧。任万象翩然轮循,我将兀自立于纷乱,用赤裸的心魂踏上明天的长路。我将摆脱一切牵系,在一片杂沓之间腾空而起。
请把生命中一切的苦乐都交到我的手中,我将微笑着坦然走过!请将生命里所有的凝重都投入我的杯盏,我要将它升华,酿造,快意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