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爸爸
(此时此刻,也许我爸爸正在西藏五千米的高原上跋涉着,那曾是他最后一个没有踏足过的省份,也是他多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净土。这篇文章是写给他的,但有可能他始终无法读到。我只有他听不到的远方,心里默念着,随他一路同行。) 爸,在你眼里我一直是情商负数的社交菜鸟,就算和你坐在一起,除非回答,我从来不会主动说一句话。你还曾经给我定下“每天必须说半个小时话”这样都不好意思讲出去的规定,所以你一定想不到六年级的时候,我曾在下午放学后对着班主任和一个同学声泪俱下地倾诉衷肠,并且那次不堪回首的对话的主题,是你。 爸,你也曾经问过我,我对你和妈的事有什么看法,我每次都支支吾吾地回避了。如今我只有把它印在纸面上,但无奈文字几万,情感无数,我都恐怕我能否把对你所有的感情,悉数道出。 ——小时候写作文,曾被夸是“理解亲情”最透彻的一个,现在看来,我也许是当时最不理解的一个。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北漂,去追逐一个缥缈的梦想,更不理解你的追求何在。 其实我更想回到上学以前,你不在的时候,因为长途电话费很贵,我只有把要对你说的话讲给妈妈听,妈妈在把它们一字一句写下来,贴上邮票捎给你。你每年回来一两次,从首都带回当时全国最漂亮的毛绒玩具,我也可以把对你积蓄的所有思念抛开。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在一栋苏式木制居民楼的三层,是一段几乎各家各户都不挂窗帘的纯真年代。我像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跟妈妈又哭又闹,见了爸爸却破涕莞尔。喜欢赖在你膝头用脸蹭你刺猬一样的青下巴——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每年只有几次的奢侈,所以记忆便如雕刻在心一样。纵使我现在已记不起那是怎样的温情场面,淡忘彼时你有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话语。但是在想象的场景里,脸上仿佛还留有那种被胡渣轻硌的触感,每一点的接触扩散一片,宛若手心轻抚的轮廓。 现在的我对相机镜头惟恐避之不及,但那时的我则可以在你的镜头前尽情发挥。以至于现在我翻以前的相册,都惊讶于我和你能有那样亲密的姿势。也许这才是正常的父女。 后来你离开了中央新闻图片社,到了临近的成都,我和妈妈能每年寒暑假到那边住上几个月,就是这样的改变,我那时已经很满足。于是我可以在成都某个华灯初上的傍晚,坐在你肩头,我们披着一路星光从一环慢慢走回二环的公寓。 如果不是你那我无法理解的梦想,我们也许现在还维持着这样的安详的生活。 你在成都混到了报社主编的位置上,这对于你这种原先的小记者来说,已经算修成正果、最高段数了。但你而后又莫名其妙的辞职,回到重庆,在私营企业里从最基层干起。同时我也开始上学,最美好的时光结束,后来的几年就变得出奇的快。 我和你的生活是切开的两部分,在我按部就班读完小学再上中学的同时,你已经连换N个公司最终到了现在的位置。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你,你和妈妈,我们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最终导致了现在这样不能挽回的局面。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每天一个的问候电话不耐烦;听到楼下有锁车门的声音,就祈祷不是你,在楼下看到深蓝色别克,也紧张地查看车牌;尽量减少与你见面的机会;跟你的话变得很少,让你不得不定下那样的规定。你本是对人心很敏感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察觉出了这样的变化,因为我很多时候感觉,这么多年我们之间,只是我一年一年转变对你的态度,你却始终如一。 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妈转变了态度,虽然你们之前从没有吵闹,但却多了沉默和冷淡。我从小便不认为生在单亲家庭是遗憾,我把它当作别人没有过的成长经历,但到了你和妈终于感情殆尽最终在法律上分手的时候,我还是感觉难熬。 对于离婚一事,你曾说你也是情商不高的人,(当然你这话的前提是“我虽然智商比较高”),现在看来也的确不假,这是你一直以来的不治之症——不会区别家庭、事业,更别说平衡。 ——你在家也会把合约、条款履行到极至,帐目一丝不苟,抚养费帐单甚至需要我过目、签字才算生效。离婚后你则愈演愈烈,这么说你可能不高兴:你学会对一两百块钱斤斤计较。你和妈则不是前妻、前夫,而是协议书上冷冰冰的甲方乙方。 你喜欢别人的崇拜的尊重,你爱给我讲你的发家史;你在QQ上的驴友圈里,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在经商和文学艺术上,造诣颇深的新一代成功人士;我本以为早年的报社生活,只带给了你用镜头编织光影的一技之长,没想到你近年却迷上写游记,你甚至会把新游记邮给我,让我作出评判;你总是爱拿“外面的世界”来与妈工作的大学对比,你总说不崇拜大学学院派。也许吧,你有这样的资本,没上过大学、高中被停课的新一代成功人士。 你骄傲于我对你淋漓尽致的遗传,骄傲与我有与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睫毛,一样的额头。我却把我自小矮胖的身材和笨拙的手指,归咎于你带来的不幸。 你疑惑于我的寡言,或者疑惑于我与你背道而驰的平凡。你希望我像你一样有庞大的朋友圈、最OPEN的性格。只是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擅言辞,本来便难于和所有人推心置腹,自己在朋友中间总是突兀的个体,于父母,则是更甚。我也想你在向朋友介绍我、提及我的时候,能用上诸如“重点中学”、“成绩名列前茅”、“学生会主席”这样的前缀,因为我知道你是死爱面子的人,很少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如人。 奶奶曾想把我作为让你们复婚的利器,便悄悄给我支过招说:“把你爸叫回来,一家人一起做顿饭,每人分工,和和气气的,感情不就是这样生成的? ”其实当着奶奶的面我没敢说,我并不大希望你们复婚,奶奶口中的场面也曾经存在过,是在那段不挂窗帘的日子里,那亦是年幼时的梦了。而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才是你对年来一直想逃离的吧? 为你暴躁的脾气,为你桀骜张扬的性格,为你带来的遗传密码,为你对妈的冷淡,为你早年的离开……为了你的一切,我都曾尝试过要用尽自己所有的感情来恨你。 在六年级时候的那个下午,我就曾经说过:“我曾努力要恨你”。但到现在也未能如愿。 只因为我不能恨你,只因为你是我爸爸,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最重要的人。 我爱你,爸,因为我是你女儿。 2008、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