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鞋底
我外婆几个月前刚去世,该是快到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时候了。然而每当我坐在书房里,想起身旁杏黄色的小木箱里的整整齐齐的从小到大的十二双布鞋时,心里仍不免一阵苦楚,眼前也禁不住浮现外婆带着老花镜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习惯的剪影。
我外婆曾经逢人便夸:“我外孙真乖,他最喜爱穿我亲手做的鞋子,每次都穿。”而我则是常在心中窃笑:“谁稀罕那玩意儿,土不拉几的,一只倒有一斤重。”然而我却总是循着外婆的目光满意地 点头。于是外婆越发高兴,原来两年一双便成一年两双。她住在乡下,人老乘车不便,每次都从邮局寄来,而且每次都托人在包袱里捎几句话:“外婆老了,没有钱给买皮鞋,这鞋你就凑合着穿吧。”每次当我拿起那沉厚的布鞋,望着窗外飘忽而过的少男少女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叫我怎么穿得出去哎!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外婆明显地衰老了,然而一年两双布鞋是不会少的,虽然针线越来越歪斜,越来越稀疏,而那鞋也只有我在每年去看她时才穿,她每次到村头迎我时总打量我的脚下,每次总笑着问我道:“舒适吗?好穿嘛?”
外婆在我的哄骗之中心安理得地过着,依旧习惯给我做鞋、送鞋,衰老使她感到将不久于人世了,今年的鞋底更加地厚了,或许是她感到不能再做多少双鞋了,让这一双穿得时间更长些的缘故吧!而且与往常不同,这次她蹒跚着缠足的小脚亲自把鞋送到我家里,亲自帮我套上,然后一个人坐在藤椅上独自悠乐。我感到可笑,回到房间里便对妈妈抱怨开了:“这老太太,我又不是土八路,这鞋最好她自己穿吧。”我欺她有些耳聋,声音禁不住大了些 。然而当我来到外间,我发现外婆脸色变了,闷闷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我感到内疚,想解释却又总说不出口。
第二天外婆独自一人走了,拦也拦不住,不多久,舅舅给妈妈发来电报:“母病危!”当我和妈妈赶到时外婆已经临终了。她望了望我,叫人拿出一双未纳好的鞋子说:“孩子,这些年一直给你做鞋,习惯了,前些天忍不住又给你做了一双,留个纪念吧!”说完,不一会儿便咽气了。
我放声大哭起来,此时我才感到这线线真情,然而太晚了,外婆再也不能看我真地穿她做的鞋,再也不能了,我开始痛恨我的虚伪和虚荣心,我要将这些鞋子珍藏起来,以此纪念我亲爱的外婆,永久地鞭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