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
不明白你是否注意过,那种窄长的看起来很结实的电动三轮车屁股上,一般都张贴着收废品、搬家、干杂活的字样,棕色,或者深蓝色,在大街小巷晨昏出没,有时候还会耷拉下一条松鼠尾巴似的绳子长长地拖着,招来后面行人的白眼,以及躲避。而三轮车的主人自得地驾驶着他的坐骑,油腻的衣服,汗渍纵横的黝黑脸膛,则很快被城市匆忙的脚步淹没。每个人都在忙着刨自我的生活,那些与我们没有现实交集的人,很难得到我们一分钟以上的凝视。这些驾驭三轮电动车的人,如果与人发生刮擦,一般都是挨骂并谦卑地向人道歉的一方。只有我们需要的时候,才会临时喊他们一声师傅。
与流浪者,与清洁工,与民工,与所有处于城市食物链底端的人们一齐,这些师傅们是很多活得狼狈不堪者赖以寻找优越感的对象。我不明白我是不是这样的混蛋,但我确曾向这些师傅们远远地投去过鲁迅对待闰土那样同情的目光,并想象过他们一日三餐可能纠结于是否舍得吃一碗饱满的烩面,想象过他们背后的儿女仰望城市辉煌灯火的干渴的眼神,想象过他们遥远故乡土地上不争气的粮价和村口道路的泥泞。而我自我,实际上还在一顶虚无的作家的桂冠下踩着满地蒺藜光脚而行。
有一天,在大街上随便喊住了一位师傅,约他第二天帮我拉些杂物。那师傅面皮是那种红薯皮的颜色,头发短而浓密,浓密而脏乱。看起来有四十多岁,我当时就想到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四十多岁了总被当成风姿绰约的少年这位师傅的实际年龄就应不超过三十五岁吧?有意思的是,这位师傅眼神里竟然自带笑意,真笑起来,还个性的开怀,收都收不住的感觉。他简单地问了我拉些什么,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我发现,名片上最大的字是齐师傅,然后是电话号码。之外,详写了业务范围:收什么废品,干哪类杂活等等。然后,我要特意告诉你的是我看到了二维码和二维码下的文字:扫我二维码,服务到家门。
好时尚啊!我夸奖他。
齐师傅羞涩地挠着头嘿嘿地笑。
第二天搬东西时,他从桌上的许多书决定我是一个文人,见我动手和他一齐干,劝我别累着。我告诉他我也下过地、进过山、跑过码头,他立刻不再把我当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自在起来。一自在就拉家常,他开口叫我兄弟时,我问他年龄,他肯定地说:百分百比你大,我五十三了。
原先未老先衰的是我,啊呀呀,齐师傅就应同情我啊。
他之后自豪地告诉我:我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命挺好。我肯定他的幸福,并按自我的逻辑问他,都成家了吧?在农村,孩子成家是父母最值得炫耀的成功。
没有。男孩在上海,研究生毕业,一个月两万多块;女孩在广州读本科,明年毕业,对外汉语专业,想去新西兰呢。他还是那样羞涩的却又无阻无拦的笑容,一边薄薄淡淡地说,一边把很重的两捆书提起来下步梯。
他的话把我惊到了,我对他立刻心生敬意,在后面问他:供两个孩子上学很难吧?
咋不难!逼得我没办法,跟老婆去外地承包了七百亩地。干了五年,上学的钱足够了,就回家不干了。你不明白,那几年累死了,此刻想想都胳膊腿儿疼。他夸张地龇牙咧嘴,仿佛拉犁子拉耙的绳子还勒在他肩上。
我好奇:怎样又干这个了?
闲着没意思。他摇摇头,对我说,要不咋能跟你聊天呢?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高兴自我偶然遇上一个被油腻和汗渍遮蔽的传奇。
就在遇见齐师傅不久,所住小区大门口新来了一位保安,六十多岁,坐在亭子间,一双被皱纹绕了好几圈的眼睛规规矩矩地注意着进出的每一位人,时刻准备着听候召唤的样貌。他头一天上班,就被一位忘了带卡的烫发女子教训:我忘带卡了怎样的?你们保安就是为我们业主服务的。不好好服务要你们干什么?!老保安没还嘴,忍气吞声地去开了门。虽然我明白烫发女子的优越感很无耻,却没胆量去替老保安教训她我们的正义总是在抵达现实的一刹那折返。
那个晚上,送青年文艺评论家朵多离开后,兴奋如高烧尚未退去,加上夏夜风又开启小清新模式,到小区门口,索性坐下跟孤独的老保安聊天。星光在天,灯光在街,我们俩开始打游击一般东拉西扯。基于编故事人的顽固秉性,中间又很套路地问到老保安各种情形。老保安说他是农村人,种地出身。但村里人均耕地不到二分,连糊嘴都不够了。问他当保安一月多少钱,他骂了一句粗话,说:两千都不到!一向到这个时候,我都有一种聆听民生疾苦的杜甫情绪,我在内心感叹一个老农民应对艰难命运时的无力无助,沉甸甸,隐隐痛。
然后,你明白我这篇文章要讲的意思,所以然后才是反转的剧情。
你几个孩子?这么大年龄还出来打工,他们同意吗?我其实想问的是:您那些王八蛋不孝顺的孩子就舍得让你老来艰辛?
老保安的表情在灯光下竟然缓慢绽放开来,像秋天的玉米闪着快乐的光泽。他说:我三个孩子。俩姑娘,中间是个小子。就是他们逼着我出来的。
为什么?我已经打算用义愤填膺来形容自我了。
老伴爱看戏曲节目,我爱看新闻节目,原先老是争频道。儿子嫌我们总因为这抬杠,又买一个大彩电,还是壁挂的那种。一人一台电视机,倒是不吵架了,但是更没意思了。正好那里招保安,我儿子就跟他姐姐妹妹一商量,就让我来了,说有事干就不会吵架了。喏,老保安向隔壁小区一指,我家就在旁边,二号楼。一百多平,我来上班,更空荡荡了。要是白天值班,老伴也会过来凑热闹,此刻不吵架了。
老保安大概觉得搞笑,自嘲地哈哈地笑起来。
孩子都干什么?我承认,我就这么老套。
老大原先在大学教书,跟个老外谈朋友。之后跟男朋友到人家澳大利亚一看,好,真好,就自我做主,跟女婿在澳大利亚定居了。儿子开个设计公司,用着十几个人。老小最没本事,在房产中介上班,但是也自我买房子买车了。
又是轻描淡写,又是低调的张扬,天哪,又是一位牛叉的父亲吗?我由衷地赞美他:一代更比一代强,很厉害了。
然后,然后老保安很谦虚地骄傲了一下:不行,就老大比我强点儿,我教不了大学。那俩小的跟我差多了。
你一个种地的农夫实话说,我觉得他在说反话。然后,他竟然说:我从卖烧鸡做起,来到这个城市,最兴旺的时候,在全市同时开过四家饭店,每个饭店面积都不少于一百平。员工最多时一百零八人,梁山好汉的数。我是俺村第一个在城里买楼的,第一个买车的,第一个培养出三个大学生的。
老保安的语气一改平时的谦卑,昂扬而成竹在胸,那气势,分明就是一位巨人在经天纬地。告诉你,那一会儿,我觉得这老保安帅极了,牛逼死了!那一会儿,我搜肠刮肚忙活半天也想不出还有更好的词汇来表达我的感受,只能老套地套用见齐师傅后的那句话:
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
然后,很多天我都觉得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沉默的骄傲,他们宽容地看我们这些浅薄之辈张牙舞爪地卖弄那点儿可怜的才华,看我们故作深沉地指点别人的人生,他们必须觉得很逗。然后,我再不敢小瞧每一个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的看似平凡的人,并时刻准备着奉献自我的敬畏之心。我明白,我们每一个人都太多地夸大了自我遭遇的苦难与不幸,也太多地夸大了自我的努力和结果。既然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同属一个生物种群,为什么只有自我是了不起的?
然后,我确认了自我是个剧情一般的本子。
然后,更加渴望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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