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双子星座
十几年前我在北京翻译《日瓦戈医生》。记得翻译第十四章《重返瓦雷金诺》时,我曾激动得几次搁笔,无法译下去。暴风雪袭击旷野中久无人住的住宅,四周渺无人迹,只有四只狼对着室内的灯光嚎叫。栖身室内的日瓦戈医生和拉拉陷入绝境,等待他们的不是逃脱便是死亡。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两颗相爱的心互相温暖、支撑。拉拉的原型便是伊文斯卡娅,日瓦戈同拉拉的爱情,便是诗意化的帕斯捷尔纳克和伊文斯卡娅的爱情。
邂逅
帕斯捷尔纳克出身于艺术气氛浓厚的家庭,在欧洲文学艺术领域造诣很深,还精通英、德、法三国语言。他性格孤僻,落落寡合,与十月革命后从工农兵当中涌现出来的作家格格不入,由后者组成的文学团体“拉普”也把他视为异类。但不知为何,他受到布尔什维克领袖布哈林的青睐,在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他被树为诗人的榜样。
1935年,斯大林用去世已五年的马雅可夫斯基取代帕斯捷尔纳克。1938年布哈林被处决后,帕斯捷尔纳克在作家当中完全被孤立。无产阶级作家不屑于同他交往,他对他们也敬而远之。与他同属异类的作家不敢同他交往。例如,同他教养相似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因丈夫和儿子被捕而自身难保,怎敢再牵连他。在家庭中,帕斯捷尔纳克同样孤独。第二任妻子奈豪斯当初决然离开前夫,义无反顾地把身心献给帕斯捷尔纳克,但文化修养的差异使他们难以在精神上产生共鸣。
帕斯捷尔纳克的心灵渐渐干涸,亟待友谊的甘露。不久二战爆发,他同全体苏联人民一起投身于反法西斯战争中,与作家绥拉菲莫维奇一起上前线,并获得一枚奖章,暂时忘却了内心的孤寂。
1946年,他乘着这股清新的风开始写《日瓦戈医生》。就在这一年,他在西蒙诺夫主编的文学杂志《新世界》的编辑部结识了伊文斯卡娅。伊文斯卡娅到底是编辑还是西蒙诺夫的秘书,说法不一。帕斯捷尔纳克一直是伊文斯卡娅热爱的诗人、崇拜的偶像,亲眼见到他,她激动不已。帕斯捷尔纳克也被伊文斯卡娅超凡脱俗的美貌所震撼,两人目光一接触便激起心灵的火花。
几天后,帕斯捷尔纳克便把自己所有的诗集签名赠送给伊文斯卡娅,并请她到著名钢琴家尤金娜家听他朗诵《日瓦戈医生》前三章。伊文斯卡娅觉得,第二章中的拉拉气质与自己非常相似。后来帕斯捷尔纳克就以她为原型塑造拉拉,把伊文斯卡娅的经历写入拉拉的形象中。伊文斯卡娅的第一任丈夫在大清洗中被迫自杀,第二任丈夫病故,她与女儿伊琳娜相依为命。拉拉的丈夫也是被迫自杀,她同女儿卡佳厮守在一起。
此时,伊文斯卡娅34岁,帕斯捷尔纳克56岁,但年龄的差异未能阻碍他们相爱。
孤立
帕斯捷尔纳克在西方的影响力超过苏联国内许多走红的作家。自1945年至1957年,帕斯捷尔纳克十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但苏联作协的领导想方设法压制帕斯捷尔纳克,不发表他的作品。帕斯捷尔纳克见诗作无法发表,便以译书维持生计。他所译的《哈姆雷特》和《浮士德》受到读者的一致好评,威望反而增高。
作协为了教训帕斯捷尔纳克,阻止他写《日瓦戈医生》,1949年10月9日逮捕了伊文斯卡娅,罪名是她伙同《星火》杂志副主编奥西波夫伪造委托书。帕斯捷尔纳克无力拯救自己心爱的人,除悲痛和思念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小说创作中。帕斯捷尔纳克被传唤到警察局,民警把从伊文斯卡娅家中抄出的诗集退还给他。帕斯捷尔纳克拒绝领取,声明诗集是他赠送给伊文斯卡娅的,已不属于他,应物归原主。
帕斯捷尔纳克的倔强态度,使监狱里的伊文斯卡娅更加受罪。审讯员对她连轴审讯,刺眼的灯光通宵对着她的眼睛,他们不让她睡觉,一直折磨她三天三夜,逼她交代“犹太佬”的反苏言行。帕斯捷尔纳克是犹太人,审讯员都管他叫“犹太佬”。为了压下她的“气焰”,审讯员把她关入太平间,暗示帕斯捷尔纳克已死。伊文斯卡娅并不害怕,她一一揭开尸体上的白布,发现没有自己的爱人,反而增加了对抗的勇气。
归来
这时审讯员发现她怀有身孕,便不再审讯她,把她送进波季马劳改营。她同女劳改犯用铁镐刨地时流产了,这是她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孩子。伊文斯卡娅在劳改营里被关了五年,到1953年才被释放。
伊文斯卡娅在劳改营期间,帕斯捷尔纳克无法同她联系,每次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情景就痛不欲生,写了不少思念她、赞美她的诗。
伊文斯卡娅被释放后,帕斯捷尔纳克急于见她又怕见她,不知五年的牢狱之灾会把她变成什么样子。帕斯捷尔纳克见到伊文斯卡娅时惊喜万分,劳改非但未摧毁她的精神,也未改变她的容颜,她依然楚楚动人。他们的关系更加密切,伊文斯卡娅不仅是帕斯捷尔纳克温柔的情人,还是他事业的坚定支持者。拉拉的形象可以说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伊文斯卡娅的经历丰富了拉拉的形象。从此,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切出版事宜皆由伊文斯卡娅负责,这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妻子奈豪斯无法胜任的。帕斯捷尔纳克对这两个女人的态度,同日瓦戈对妻子冬尼娅和拉拉的态度一样,对妻子深感内疚,下不了决心同她离异,因此也无法同伊文斯卡娅正式结合。
出版
1956年,帕斯捷尔纳克完成《日瓦戈医生》,把稿子同时交给《新世界》杂志和文学出版社。《新世界》否定了小说,把稿子退还给帕斯捷尔纳克,还附了一封由西蒙诺夫、费定等人签名的信,严厉谴责小说反苏反人民的倾向。文学出版社也拒绝出版这部小说。
1957年,意大利出版商费尔特里内利从伊文斯卡娅那儿读到手稿,欣赏备至,把手稿悄悄带回意大利,准备出版意文译本。他同帕斯捷尔纳克商洽,帕斯捷尔纳克提出必须先在国内出版才能在国外出版。伊文斯卡娅又去找文学出版社,恳求他们出版,并提出他们可以随意删去他们无法接受的词句甚至章节,哪怕出个节本也行,但遭拒绝。
这时被称为“灰衣主教”的苏斯洛夫出面了。他要求帕斯捷尔纳克以修改手稿为名,向费尔特里内利索回手稿。帕斯捷尔纳克按照苏斯洛夫的指示做了,但费尔特里内利拒绝退稿。苏斯洛夫亲自飞往罗马,请求意共总书记陶里亚蒂出面干预,因为费尔特里内利是意共党员。没料到,费尔特里内利抢先一步退党,并在1957年年底出版了《日瓦戈医生》的意大利文译本,接着欧洲又出版了英、德、法等各种语言的译本,《日瓦戈医生》成为1958年西方最畅销的书。
苏联领导人震怒了,作家和人民愤怒了,大概不完全由于小说的内容,因为他们可能谁也没读过这部小说,而是由于苏斯洛夫亲自出马仍未能阻止小说出版,丢了面子。
总之,帕斯捷尔纳克成为众矢之的。报刊连篇累牍地发表抨击《日瓦戈医生》的文章,可几乎谁也没读过这部小说。
获奖
次日清晨,第三位邻居费定来到帕斯捷尔纳克家,不理睬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奈豪斯,径直上楼走进帕斯捷尔纳克的书房,逼他公开声明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不然作协就开除他;并让帕斯捷尔纳克到他家走一趟,苏共中央文艺处处长波利卡尔波夫正在那里等候他。帕斯捷尔纳克拒绝发表声明,也不肯同费定去见波利卡尔波夫。
他在致作协主席团的信中写道:“任何力量也无法使我拒绝人家给予我的荣誉。但诺贝尔文学奖我将转赠给保卫和平委员会。”
拒绝
然而仅仅过了几小时,帕斯捷尔纳克同伊文斯卡娅通过电话后,立即到邮局给瑞典文学院拍电报:“鉴于我所隶属的社会对这种荣誉所做的解释,我必须拒绝授予我的、我本不配获得的奖金。”与此同时,他也给苏共中央发了份电报:“恢复伊文斯卡娅的工作,我已拒绝奖金。”
为捍卫荣誉,帕斯捷尔纳克不畏惧死亡和流放,但荣誉在爱情面前黯然失色。为使伊文斯卡娅免遭迫害,帕斯捷尔纳克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听命于领导的群众在团中央第一书记谢米恰特内的煽动下,在帕斯捷尔纳克住宅前示威,用石块打碎门窗玻璃,呼喊着把帕斯捷尔纳克驱逐出境的口号。如果不是印度总理尼赫鲁直接给赫鲁晓夫打电话,声称他本人准备担任“保卫帕斯捷尔纳克委员会”主席的话,帕斯捷尔纳克很可能被驱逐出境了。在一连串猛烈的打击下,帕斯捷尔纳克身心憔悴,一蹶不振。
身后
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溘然长逝。官方当然不会举行任何追悼仪式,只在报上发了一条消息:文学基金会会员帕斯捷尔纳克逝世。连他是诗人、作家都不提了。他的诗歌爱好者在作家村贴出讣告,被民警揭掉后重新贴上。
帕斯捷尔纳克下葬的那天,千百万人涌向他的住宅同他告别。奈豪斯不准伊文斯卡娅同他告别。伊文斯卡娅在大门前站了一夜,只能从人群后面远远望着徐徐向前移动的灵柩。此时她五内俱焚,晕倒在地。但她万万没料到,等着她的是更大的磨难。
帕斯捷尔纳克逝世后,伊文斯卡娅和她20岁的女儿伊琳娜同时被捕,罪名是向国外传递手稿并获取巨额稿酬。伊文斯卡娅除了在莫斯科给意大利出版商看过《日瓦戈医生》手稿外,从未向国外传递过任何手稿,至于稿酬更是一个戈比也没领取过。当局把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怨气,都撒在伊文斯卡娅身上。伊文斯卡娅被判入狱四年,女儿伊琳娜被判入狱两年。
赫鲁晓夫下台后,伊文斯卡娅才被释放。她同帕斯捷尔纳克相爱13载,共同经历了人生旅途的惊涛骇浪。她把这一切都写入回忆录《时间的俘虏》,书名取自帕斯捷尔纳克的抒情诗《夜》的最后一节: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被梦魂缠住,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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