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棺木
有些人的承诺像云雾那样虚无缥缈,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得无影无踪;有些人的承诺像高山那样顶天立地,天翻地覆都无法使它改变……
1、石正其人
郑同和是清朝光绪年间的进士,在京为官,任礼部侍郎,后因袁世凯掌权,弃官回到了故土湖南常德,经营起祖传的一家染坊。
有一天,郑同和去一个朋友家赴宴,乘轿回家时已是深夜,正是隆冬,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轿子在府门口停下,忽见雪地上躺着一人,仔细看了看,是一个老年妇女,探了探她的鼻孔,还有丝丝热气。郑同和赶忙叫轿夫把老妇人抬回家,又升炭火,又请郎中,一番救治后,老妇人醒了。
老妇人告诉郑同和,她是湘西人,儿子叫石正,是个孝子,见母亲还没出过家门,就趁来常德办事的机会带母亲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这老妇人过去见到的都是大山,眼下忽然间满眼都是街市,满眼都是人流,她慌了,不经意间就和儿子走失了,于是就出现了倒在雪地上的那幕情景。
老人说完这些后,没几天终因风寒入骨,撒手西去。郑同和见老人可怜,又想到民间有“死者不换棺”的习俗,便给她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入殓后,又将棺木送到湘西会馆。主持会馆事务的是位中年男子,名叫向高,郑同和对向高说明了老人的死因,又告诉他老人的儿子叫石正。
郑同和刚说出“石正”二字,向高的脸色顿时大变,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嘴里忙说:“啊啊,好的好的,一定转告。”这神情引起了郑同和的关注,石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向高会闻名色变呢?
两天后的中午,郑同和正准备吃午饭,只见门外风风火火走进两个人来,为首的一位个头矮小,体形精瘦,腰里插了两支弯把手枪。那年头手枪可是英国来的进口货,不仅稀罕,而且价格昂贵,当年就有“十亩良田换杆枪”的说话。后面跟着的一位显得有些文气,估计是管家一类的角色。
郑同和一见来者,马上明白了向高为什么一听石正二字便脸色大变的原因,如果没猜错的话,走在前面的就是石正。湘西自古出土匪,腰间能别上两把弯把手枪的,一定是土匪头目无疑,一想到土匪,郑同和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杀人放火的场景,顿时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果然不出所料,走在前面的正是石正,令郑同和诧异的是,石正不仅身材矮小,体形精瘦,竟还是个哑巴。石正一见郑同和倒头便拜,嘴里“叽哩哇啦”地叫个不停,后面的那人便给郑同和做起了“翻译”,他告诉郑同和:石正感谢郑同和在雪地里收留了他母亲,而且还购置了上好的棺木。
郑同和赶忙将石正扶起,此刻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郑同和挽留石正吃了饭再走,没想到石正又“叽里哇啦”地叫了起来,翻译对郑同和说,为感谢救母之恩,石正早在常德最大的酒店“水星楼”订好酒宴,如果郑同和不去就是看不起他。盛情难却,郑同和只好前往。
走进“水星楼”,郑同和大为吃惊:二楼的十余张餐桌已坐满了人,常德俗称湘西门户,来者全都是湘西来常德做生意的商客,大家一见到郑同和,全都躬身施礼。郑同和为官多年,也曾有不少人给他下拜过,但如此大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石正能一下子邀集这么多的商家,看来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土匪了,从来客的闲聊中,郑同和对石正大致有了些了解,原来,袁世凯掌权后军阀割据,各地也纷纷拉起武装,自立山头,石正家在当地是一大户,加上他从小就爱舞枪弄棒,于是也拉起了一支队伍,后来和其他寨子干了几仗,石正连战连胜,便成了九乡十八寨的山大王。这石正从不骚扰、抢劫平民,深得附近百姓的拥戴,但在郑同和眼里,石正拉队伍,没受朝廷委派,仍然是“土匪”,只是比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好些罢了。
酒菜上桌,大家一顿豪饮,石正对郑同和“叽哩哇啦”嚷了一阵,翻译说,石正久仰郑同和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因此,他想和郑同和结为兄弟,不知郑同和意下如何。
一听此言,郑同和为难了,他中过进士,做过高官,虽然如今他弃官不做,但还是一个清风傲骨之辈,好端端的一个正人君子,怎么能认匪为弟兄呢?他冠冕堂皇地说了些托词,没想到石正见郑同和不同意,急了,他把一只腿搁在桌上,卷起裤筒,又“哗”地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向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顿时,血如泉涌,在座的个个瞠目结舌……
郑同和明白了,这是石正在告诉自己:匕首作证,鲜血为凭,我石正和你结为弟兄,绝无半点歪心。人非草木,此情此景,郑同和也很受感动,但又想到此事重大,关系到自己的一生清白,因此,他仍然未改初衷,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转身离去的时候,郑同和浑身都是冷汗,他担心石正会一刀刺过来,但是没有,石正只是在背后“哇哇”乱叫……
2、兄弟情重
郑同和也是一个孝子,母亲早亡,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父亲属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郑同和想为他操办一场热闹的寿宴,于是就给四方宾朋发了请柬,石正自然不在其中。
举办寿宴的时候到了,郑同和原在京中为官,自然有许多官场上的朋友;他平日也乐善好施,自然也
有一些前来感激他的人,而且郑姓在本地也是一个旺族,所以,这天郑家门前车水马龙,厅堂内高朋满座,甚至连整个常德城都像改换气象一样,河面上新添许多客船,旱道上多了许多马车,街市上又新来了许多轿子,特别是郑府所在的那条街上也异常热闹。
寿宴就设在郑府的庭院内,庭院内摆放三十张餐桌,座无虚席。正在热闹之时,一个家人慌张地跑了进来,对郑同和说:“大人,来了,来了……”谁来了?谁来了值得这样慌张?
家人的话刚说完,只听得远处鞭炮阵阵,这声音由远至近,震耳欲聋。只见一大群人排着长队进了院门,为首的正是石正,后面的一群人用两根粗大的木杠抬着一样东西,那两根木杠很奇特,足有两丈多长,上面插满了尖刀。木杠上抬着的东西用红彩缎盖着,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体积不小,足有半间房子大,东西也一定很沉,抬杠的有十多位彪形大汉。
石正要杠夫们把那个东西放在庭院中央,接着,他先是给郑同和的父亲三跪九磕,又给郑同和深鞠了一躬,行完这些礼,他命人把那两根木杠竖立起来。
木杠渐渐竖起,指向了蓝天,木杠上的尖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此刻的杠夫们一个个都脱下了鞋子,光着脚,脚踩刀刃,向木杠上攀爬,他们全都身手敏捷,毫无惧色。这其实是湘西的一大绝活,名叫“上刀山”,过去大家只是听说过,今天亲眼得见,一个个看得冷汗直冒,目瞪口呆!
爬在最前面的两个壮汉嘴里各咬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彩缎的两端,彩缎下面遮盖的就是那个半间房子大小的东西。一会儿,两个壮汉爬到了最顶端,突然,石正向他们打了一个手势,两个壮汉立刻拉动绳子,绳子把彩缎揭开,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彩缎下面的那个东西望了过去,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惊呼—“虎!”
原来,被彩缎盖着的是一个大木笼子,笼子里关着两只鲜活的白色老虎,一大一小。老虎本来就是稀罕之物,两只白虎,那可是稀罕中的稀罕了。郑同和的父亲属虎,今年又是他的本命年,虎年送虎,实属罕见,一大一小,寓意何在?大家又朝木杠上的彩缎望了过去,只见彩缎上书了十个大字:“虎老雄风在,虎父无犬儿。”
郑同和心醉了,情动了,他当即挥毫,写了八个大字:“兄弟情重,虎贵千金!”又当着众人燃起香烛,和石正拜了弟兄。
寿宴办了三天,也正因为给家父祝寿,郑同和联想起一件事来:家父年岁已高,身子虽然硬朗,但世上哪有不作古的神仙?可棺木还一直没给他准备。做棺最好的木料是楠木,自古湘西有三宝:乌金、生漆和楠木,特别是湘西的楠木,在世界上也堪称一绝,不仅质地优良,有些大楠木,一根就能挖出一副棺木。
石正要走了,临行时,郑同和便把家父棺木一事拜托给了石正,他原以为这事对石正来说是举手之劳,没想到石正的眉头竟拧起了疙瘩,过了很长时间才点头应诺。郑同和嘀咕起来:他不是湘西的土匪头目吗?一副棺材有何难处?难道比上山擒虎还难吗?
3、不该托付
石正走了,这一走竟是两年杳无音信,郑同和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很在意那段送虎的情感,所以时不时会念着石正,特别是父亲的棺木已拜托于他,自古就有“棺椁(个)棺椁(个)”一说,也就是一人只能准备一副棺木,如若准备了两副,那家中必有祸事发生,郑同和好几次去了棺材铺,每次都没敢把棺材定下来。郑同和后悔了,后悔不该把这样大的事托付给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人,尤其石正是土匪,有多少信誉可言呢?
这天,郑同和又去了湘西会馆,找到了向高,向他打听石正的下落,没想到话刚说完,向高忙问:“怎么?石正的事你还不知道?我以为你们兄弟一场,他早派人告诉你了呢!”接着,他说起了石正的近况:
石正在和另一帮土匪打仗,也不知为什么要打,反正在湘西,土匪打土匪是常事,有时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官府也希望他们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手叫李耀先,李耀先的名声和实力都远在石正之上,但听说石正是这次战事的发起者,属有备而去,眼下正打得热闹,胜负难料。
听完这些,郑同和暗暗为石正担心起来,也为父亲的棺木担心,石正亡命地打仗,是不是把“托棺”一事忘在脑后了呢?临走时,郑同和特意给了向高一些赏钱,如有石正的消息,请他速速来报。
半月后的一天,郑同和正在家午休,向高打着小跑进屋,结结巴巴地说:“大人,石正那边有新情况了!”郑同和跃身而起,叫他慢慢讲来。向高满脸神秘,说出了石正的近况——
石正是异地作战,战斗一打响,双方便形成拉锯战,时间一久,给养渐渐跟不上了。这时,石正探听到有一条能直接通往敌方营盘的山道,只要拿下这条道,就有可能取得胜利,但这条道李耀先派重兵把守着,固若金汤,石正强攻了几次,没能如愿。
后面的事说起来还真有点怪,有可能是老天偏袒石正,正当石正兵力不支的时候,山道上发生了一件令石正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那山道虽有重兵把守,但过往行人经严格盘查后还是可以通过的,有一位身材年龄和石正相仿的人要过此道,而且说来也是巧了,这人也是哑巴,这引起了哨兵的怀疑,把他送到了李耀先那儿。李耀先只知道石正是个哑巴,但未见过本人,问他是不是石正,哑巴当然不承认,没想到此刻的李耀先已经是高度神经质,对方越不承认就越引起他的怀疑,于是严刑拷打,没办法,哑巴只好屈打成招。哑巴虽然招了,但李耀先的心里毕竟不踏实,便又派人去阵地上打探情况,此刻的石正见山道久攻不下,无心恋战,把队伍从阵地上撤了下来。探子见阵地上已没有人,回去后如实禀报。土匪打仗都是这样,树倒猢狲散,石正被抓,队伍自然瓦解,于是李耀先大喜,确信了他抓的就是石正,接着便摆酒庆功,把守山道的重兵也撤了回来。
其实,石正的队伍没走多远,正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里休整。有人来报,说李耀先的道卡撤了,说是抓到了石正,在摆酒庆功。石正开始不信,亲自去了前沿,见情况确实,于是他重新组织人马,打了李耀先一个措手不及,李耀先死于乱军之中。
郑同和毕竟和石正拜过兄弟,自然希望石正打赢,他听向高如此这般一说,顿时放下心来,心想,这下石正该腾出手来给父亲准备棺木了吧?没想到又过了几个月,仍不见石正的踪影,郑同和有些坐卧不安了,父亲的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说不定哪天就会驾鹤西去,一想到棺木,郑同和的脑里如针扎般疼痛。
正在郑同和焦躁不安之际,事情偏偏来了个火上浇油,向高又带来一个坏消息:石正被官府抓了!
这消息实在意外,在湘西,素有“官不与匪斗”的说法,为什么这次却惊动了官府呢?向高告诉郑同和,石正是发现李耀先有一件什么宝贝才和他打起仗来的,李耀先为匪多年,暗藏了不少奇珍异宝,最后仗打赢了,宝贝自然落到了石正手里,官府也是冲着那宝贝来的,如果石正交出宝贝,这事就算是民事纠纷;若不交,那就是抢劫杀人,如果以后者定罪,石正将无生路!
4、难解之谜
郑同和很想把石正救出来,可此地和湘西路远迢迢,鞭长莫及,后来他通过常德府衙的帮忙,了解到在湘西任知府的人是谁,郑同和认识那人,早年也在京中为官,虽谈不上是朋友,但有过几次交往。
郑同和匆匆赶回家里,给湘西知府写了一封信,又拿出八十两黄金,派上最得力的家人,带上书信和黄金速去湘西。半月后家人回来了,说湘西知府已收下了黄金,石正死罪已免,而且已经释放,但因为他是一个惯匪,怕他出来后殃及百姓,出狱前不仅已没收了他的全部家产,还挑断了他的脚筋,但不少人推测:湘西知府说石正殃及百姓是假,石正没把那宝贝交出来才使他恨得咬牙切齿。
那么,是一件什么宝贝值得石正不惜家产、不惜性命地守着它呢?
就在郑同和牵挂不已、并准备择日去湘西探视的时候,这一天,家里忽然来了十多位客人,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脸憔悴,全都操着湘西口音。郑同和大惊,没见到石正,但其中有一人他见过,就是以前给石正做过“翻译”的那位。郑同和赶忙招呼他们坐下,并急步走到那个“翻译”面前,语气急切地问道:“石正在哪里?”
“翻译”正“咕嘟咕嘟”地喝着茶,听郑同和这么问,顿时一头雾水:“石大哥没跟我们一起来呀,我们是四个月前就动身了的。”
郑同和一怔:四个月前就动身,那时石正还没有被湘西知府抓呢!
原来,这帮人是受石正之托、给郑同和送棺木来的,启程后因沅江发大水,不能走水路,只得走旱道了。临行时石正一再嘱托,棺木一定要送到郑府,路途中谁要是丢了性命,我石正养你全家,谁要是半道而逃,我石正要杀掉你们全家!
石正为什么要严词重托?这一点郑同和清楚,因为从湘西走旱道来常德,那是要穿越武陵山脉的,山脉中大约有二百里地的无人区,无人区不仅山势险峻,层峦叠嶂,更重要的是瘴气连天,连虎豹野狗都不敢涉足。
这帮人送此棺木,自己吃苦受累了还不说,甚至还会搭上全家人的性命,这足可以证明石正不仅没有忘记“托付之事”,此外,还可以证明这棺木绝对是“极品”一类,不然石正何苦要兴师动众,要人家以命相许?
送棺木是有讲究的,叫“相入将去”,意思是:棺木进屋只能从后门入,人死了,棺木抬出去的时候才能开前门,于是,郑同和命家人开了后院,当时他只忙着招待客人,因此一时间还没见到那棺木到底是什么模样,晚饭后客人走了,郑同和带着雅兴,准备好好观赏观赏这副棺木,他来到后院,朝棺木一眼望去,刹那间,他整个人顿时就像从火炉旁一下掉进了刺骨的冰窖,浑身冰凉:那是一具什么棺木呀?体形矮小,色如死灰,既没有木匠的精工细作,也没有雕工的匠心雕琢,而且也不是什么楠木,像是用枯木乱藤制作,无型无款,整个儿就像是哄小孩“过家家”的一个玩意儿!
郑同和只觉得眼前发黑,像是塌了天、陷了地,气得几乎要晕倒了,当天他就气病了,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他是一个遇事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可这事他怎么也想不通啊:难道石正在戏弄我?他为何要戏弄我?父亲寿宴他送来白虎,他是个打马虎眼的人吗?郑同和百思不解。
郑同和隐隐感到他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大错:知道对方是匪,却为何要认匪为友?如果匪都讲诚信,能知善恶,他就不会为匪了!
郑同和在常德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用这样的棺木葬父会让人笑掉大牙,所以他等不及病痊愈便下了床;也顾不得“一人一棺”的说法了,把石正送来的棺木扔在一边,任其日晒雨淋,自个儿来到棺材铺,指定了木料,又指定了匠人,更指定了规格和尺寸。半年后,棺木做好了,气派非凡,华贵大雅。
两年后,郑同和的父亲终于寿终正寝,丧事和当年的寿宴一样热闹异常。按照当地习俗,死者需摆放三日,三日后方可入棺。
入棺是丧事中最隆重的仪式,吃饭的要放下碗筷,闲聊的要收起话头,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要围在死者跟前作最后的道别,可谁会想到,就在郑父的尸身即将入棺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悲号,那哭声揪心裂肺、惊天动地,随即又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奔进了孝堂……
5、石破天惊
只见那人满头乱发,衣衫褴褛,手撑拐杖,肩背破囊,颠颠簸簸地奔进孝堂,倒头便拜。郑同和暗吃一惊:这不是石正吗?果然不出所料,他已威风扫地,一介枭雄,沦为乞丐,真可谓灯笼易碎,英名难挽,荣华过后,一地冷清啊!尽管郑同和对石正满腹怨言,但见到此时的石正,他哪里还有怨言?有的只是无限的伤感。
石正拜毕,便抬起头来朝着那棺木望去,这一望不要紧,他霍地立起身来,情绪显得十分激动,冲着郑同和“叽哩哇啦”乱叫,郑同和不明白他的意思,身边也没人“翻译”,还没来得及猜出这哑巴说了些什么,却又见石正一颠一颠地走入后室,这后室直通后面的大杂院。没多久,石正又返了回来,手指着大杂院,冲着郑同和又是跺脚又是狂叫。这下郑同和明白石正的意思了,因为石正送来的那副棺木就放在大杂院里,他显然是在质问郑同和:为什么不用他送来的棺木?此事不提倒也算了,现在一提,郑同和积了几年的怒气、怨气、恨意、悔意一下涌上心来,他一时间顾不了斯文,举起手来,“啪”,给了石正一记响亮的耳光……
郑同和料到石正会发怒,会还手,可石正没有,他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满脸的疑惑,满脸的惊惶,怔怔地望着郑同和。
民间办丧事,死者何时入棺是阴阳先生掐指算过的,现在眼见时辰已到,郑家请来抬棺木的杠夫们围在死者周围,他们要将死者抬起,入棺。就在这时,石正突然冲到棺木前,伸出双手想拦住杠夫,杠夫不允,便扭打起来,瘸腿的石正不知哪来的劲,又加上他懂武功,竟然一下掀翻了两个杠夫,掀翻杠夫还不算,纵身一跳,竟然睡到了棺木之中!
郑同和怒不可遏,命杠夫们一起动手,将石正提了出来,而此刻的石正,情绪比郑同和更为激动,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情绪一激动,其表现力比正常人更为丰富,只见他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满地打滚,忽然间,他又用力拉着郑同和的手,不容分说地把他拉到后院,带到了被日晒雨淋两年后的那副残破不堪的棺木前。此刻,石正浑身颤栗,泪流满面,他一只手指了指天,另一只手指了指地,尔后双手又指了指心,做完这些,他又倒地给郑同和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像疯了一般一头向棺木撞了过去,那棺木的材质看样子十分坚硬,顿时石正头破血流,顷刻间被撞死在棺木前!
郑同和大惊,虽然他对石正积怨甚深,但毕竟也是结拜的兄弟,石正死了,郑同和痛心不已,再一想,他想起了石正刚才的那番表情,觉得这棺木里面似有文章,此时,郑同和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景:那副棺木就放在烧碱房旁边,不知是谁打破了一坛烧碱,而且从现场来看,这坛烧碱很有可能就是两年前送棺木时不小心被棺木撞破的,这是没有用水勾兑过的高纯度烧碱,腐蚀性极强,就连陶瓷一类的超硬性物质都能腐蚀,更不用说是木材了,而现在,那棺木的底几乎是浸泡在烧碱里面的,但色泽依旧,其质不改,可以想象那棺木一旦入土,必定千年不烂。
郑同和赶忙叫来杠夫,要他们将棺木打开。那棺木又矮又小,打开棺盖应该不费多大力气,于是先上来两人,没想到他们用足力气,憋得脸红耳赤,那棺木盖子竟然还是纹丝不动;接着又上来两人,四个人一起搬,还是搬不动;于是上来八人,这才把棺木盖子揭开,揭开棺木盖,惊人的一幕展现在众人眼前:
棺木内有一只兔子,兔子已死,但其色如鲜,好似熟睡着一般;惊人的还不在这儿,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兔子的嘴中竟长出了一蔸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植物,那植物分不出哪是枝,哪是叶,通身雪白,唯独中心伸出了一根枝条,那枝条的顶端又长出了一样无可名状的东西,形如马蹄,色如猪肝……
郑同和惊呆了,他瞪大眼睛,继续往棺内打探,突然见有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是一封写给他的信,尽管字写得歪七竖八,文不成文,但郑同和还是看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原来,在湘西生长着一种木头,名叫铁阴木,此木极为稀罕,千年难出一棵,成材又需千年,只有用铁阴木做成的棺木,才能称得上是世间珍稀的棺中极品。要检验是不是真正的铁阴木,这有个方法,就是先放一活物入棺,数年后,那活物嘴里就会长出一物,此物就是从远古传说至今的“葬灵芝”,只有用铁阴木制作的棺木中才会长出葬灵芝。民间传说葬灵芝能治百病,能返老为童,人死后要含着葬灵芝入棺,棺木内百毒不侵,尸体能千年不腐。石正自那日答应为郑同和的父亲备棺之后,就带着人马去深山找寻铁阴木,他们找啊找,终于在李耀先的地盘上发现了这种木头,于是就发生了和李耀先的战事,并且有关“铁阴木”的风声渐渐传出,以至连官府都生了夺宝之念……
郑同和悔啊,他几乎要悔断肝肠:他聪明一世,却错怪了好人;他宽厚待人,却没有容下以命相交的好兄弟,仔细想来,假如他不把石正认作是“土匪”,他就不会胡乱猜疑,没有猜疑,哪会有今天的悲剧发生?
郑同和办完了父亲和石正的丧事后,毅然用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他想告诉后人:眼睛是用来分辨善恶的,一个连善恶都难以分辨的人,留着眼睛又有何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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