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的爱情
娘走了。
屋外正下着雪。雪花从云缝深处下落,等飘到半空中,好像又不愿落下,犹豫着,悠悠然,又有点无可奈何落到实处。雪花飘落的情景,多像娘飘落的心境。生活如果让娘所累,那娘的心已慢慢化成雪,融入到大地里再无踪影。我想,娘这一走便再了无牵挂。
娘走的时候,爹站在雪地里杵成树桩的样子。
“你是女皇,你是武则天,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由于气愤,爹脸角抽搐,声音变吼,随着“呼啦”一声,还拨拉掉桌上的一堆碗筷。这时候,娘是不会服输的,于是爹和娘不可避免的一场由争吵到打架的升级版交战开始了。情急中破碎的碗片飞溅到娘的脚上,娘痛得抱着流血的脚趾,把爹骂得无话可说。我们姊妹仨,惶恐忐忑,辨不清是非,理不清头绪,只好悄悄地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抹眼泪。
当年,爹娘的结合凭着媒人的全力撮合。爹姊妹六个,上有个哥多病夭折后,爹就在孩子中排行老大。失去第一个儿子的爷爷奶奶心痛难过,自打爹来到世间便倍加溺爱。爹小时候读书极用功,生性又不省人情世故,再加有爷爷奶奶的宠护,便养成眼中无活,心中无事,一心只管读书这一门差事的习惯。爹师范毕业后,已二十四五岁了,当时已算大龄青年,所以,家境贫寒的娘便成了我们李家的女人。在那个缺吃少穿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娘起早贪黑,煤油灯下吱吱地纺花织布,穿针引线,往往给我们姊妹仨做的衣服也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过小三穿,只是那些被磨损的边边角角和窟窿眼,在娘细密的针线中缝成了精美的图案。实在不能缝补的衣物,娘一一挑选出来,再按颜色、花样归类,分别裁剪成小花、小鹿形状,积攒起来缝成门帘煞是好看。爹性情平淡邋遢,鞋帮底下走路捎带着泥巴小草,时常光顾娘精心清扫的地面留下斑斑驳驳;爹洗过手不习惯用毛巾擦拭,湿湿的手指直接在娘洁净的门帘上留下道道痕迹。每每这时娘痛心疾首,爹却依然我行我素,重复照旧。娘在痛斥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冷眼以对或咬牙切齿,还有长期隐埋在心里的咒恨伴着时光岁月。
上世纪70年代末的农村,年幼的我们姊妹仨常常被娘反锁在柴木栏院内。每近落日归山,三个嗷嗷待哺的小鸟,饥渴交加,三花着脸,依大小个儿一字排开,眼巴巴地瞅着,急切切地盼着娘的归来。随着开门声一响,娘撂下农具,拾起碗筷,锅里添水,灶膛里加柴,不一会儿便香气溢起。离家二十里外教书的爹偶然回家来,依旧做着甩手掌柜的,照爹的腔调说,我在学校忙,回家来就是休息!直到饭菜上桌,吃喝先紧着大家,娘才蹲下身子,坐在墙角跟里,望着那棵枯萎的大树出神,常常一坐就是个把小时。土地联产承包到户后,娘一个人伺弄十来亩地。运、耕、耙、耢、耩等粗重含带有庄稼把式的活计也难为了聪明灵巧的娘。
春耕抢墒,秋耕抢时。
爹终于下地干活了。爹拽着缰绳,挥打着鞭子,口口声声喊着:“这边、这边;那边、那边——”驴却不听使唤,自顾悠然地发起飙来。顿时呼喊声、扑打声,一场人与驴的冲击较量惹来了周围地里干活的人们。这时心急火燎的娘红着脸边应承着围上来的观众,边低声嘀咕着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驾是走、迂为停,你这些鸟语牲口能听得懂啊!你以为你这是教学生啊!”爹这时全无了当先生的尊严和气质,羞愧带愤懑扔下手中的工具码脚走了个了无踪影。
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要打发。心强的娘不想让别人看笑话,铆足了劲,发狠地学起农活来。有次我到地里送饭,看见娘站在中间两条宽木板上,两根横木下面装有明亮亮的铁牙齿,娘左手擎鞭右手扯拉着引绳,驴在前面拉着,娘的身子如滑雪板一样左摇右晃。直看得我心惊胆战,只怕娘会出意外。随着一声声“吆喝”,驴一止一动时,娘稳稳妥妥地来去自如。望着娘身后平整、均匀无坷垃的耙耢地,连村里的庄稼把式都交口夸赞。
生活就像弹钢琴,娘的强势,更造就了爹的弱性。长此以往在这种生活模式下,娘承担起维系这个家庭的众多苦难。我们李家从一孔破窑洞起家到三间泥坯房,后来又盖起了全村屈指可数的五间青砖大瓦房,娘把受的苦、遭的罪全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天麻乎亮,她就赶紧起床,为全家烧火做饭,开始了艰难的一天。下地干活、养鸡喂牛,照顾着全家人的吃喝,没有人再听到过娘有一句抱怨、有一句牢骚。她每天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爹倒是不抽烟,不喝酒,每月挣的工资如数交到娘的手里,由娘把那点有数的钱,掰成元、角、分若干份,一一打点到家常日用上,爹需要时再从娘手里一一申请领回来。多年来,五邻六舍茶余饭后谈起我家的日子时总会说,老李家的光景多亏了这个女人哟!
如今娘不在了,爹再无人管束了。
按照娘的旨意,娘安葬在我家的桃树林里。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娘对爹不放心的交代,又像娘对我们深情的耳语。爹一下班回来便着急忙慌地赶到园子里修枝捡叶,拉粪锄地。爹搭了个草棚守在园子里,经常忘我地呓语,和风对话,与树交流。花开花谢,桃绿桃红,他不曾离开过。等桃子熟了,爹小心地把一颗颗桃子从树上摘下来,一个个再装到筐子里沿街叫卖。他推着三轮车,挽着裤腿,边数着卖完桃子的钱,边喃喃自语道:“老婆子,给你上缴钱哩。”无人应答时,爹只好四下里找寻着什么。
爹退休后,有退休金。儿女们长大后也一个个离开爹飞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里去了。昔日热热闹闹的老屋里,就只剩下老爹一个人了。十多年来,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如今76岁的爹依然固执地独守着那座老院,一个人硬是学会了烧水做饭、缝补衣物。闲下来的时候,偌大的老院里,时常传来爹悠远、孤独的二胡声。儿女们多次劝爹搬到城里和儿孙们一起住,爹却老是重复著,我哪儿哪儿也不去,俺就守着这老屋,这屋里头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筷,都有你娘的味道。
爹娘没有过花前月下,没有过卿卿我我,他们的爱情沉淀在生活的琐碎里,风化在苦难的日子里,搅拌在锅碗瓢盆里,也碾碎在生命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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