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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一)

夏季降临到村子的时候,像个早产儿,五月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惊慌和衰弱的褐色麦子,它们呆头呆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妈妈在电话里对我说,今天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都到家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中午在姥姥家看见你哥哥身上穿着件绒衣还嫌冷呢。对了,你哥说等你回来请你吃牛排。

我趿拉着拖鞋,把风扇拧到最大,然后脱下背心往床上使劲一甩,有气无力的冲着话筒嚷道,妈,暑假还早着呢,办公室里的老师说今天我们这里三十度啊。快热死了。老妈的声音半天才从听筒那端慢悠悠的飘出来,四月不减肥,五月徒伤悲。活该!

然后就只剩下一阵阵嘟嘟的忙音。

支教也能胖二十斤,估计地球已经无法阻挡我在体重秤上顺时针下去了。我妈对我的减肥计划彻底绝望,所以现在一提及跟我体重有关的字眼她就容易受刺激。

也好,我也不用再受到哥哥穿绒衣还觉得冷,以及跟冷这个字眼有关的话题的刺激了。把手机随意一丢,我突然发现自己像只装满水的皮球,被人狠狠一捅,水就爆裂般的涌向体外,随即就变成了黏黏的像山洪一样的汗流浃背。

我瘫软的倒在床头,脸色苍白的像我们班学生张明明被九个大孩子围殴后的惨状,头晕目眩,大概是昨晚天热吃坏了肚子,腹泻一晚上留下的后遗症。其实,更确切的说是我饿了,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一上午四节课下来滴水未进。我想我是中暑了。

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去村口卫生室买点药和吃饭。

哥哥,竟然还穿着绒衣。我边走边想自己离家不过区区几千里,怎么温度就差了这么多,区区几千里,坐一夜火车第二天清早到家时父母肯定还没起床呢,哥哥家床头的闹钟也肯定一遍又一遍的催着他赶快洗漱,姨姨应该和我妈相反,正悄悄在厨房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烹饪早餐。

而几千里外的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睡到自然醒后,再看一眼手表肯定马上就会屁滚尿流的爬起来直奔教室。而这时候手表的分针应该落在10的位置,那代表着预备铃到上课只剩下十分钟。我希望我哥也和我一样睡过头。也和我一样屁滚尿流的来不及吃早饭就直奔单位。即便我们相距几千里,但兄弟之间这点心有灵犀与真挚祝福还是可以有的。

走在路上,想起上次中暑的情景来,我把哥哥在心底里问候了无数遍。要不是去年夏天他骗我说单位电梯坏了,我也不用以二百斤的身躯一口气爬二十六层楼替他拿忘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然后又头顶灼灼烈日口干舌燥的跑到对面广场的冷饮店里送给他。刚推开门的刹那,我就看到他一边舒服的舔着自己的冰激凌一边冲我欢乐的招手,突然自己就像个雪人一样不争气的瘫软在了冷饮店里凉爽的空调里。

再次醒来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给弄回家的。

(二)

你怎么可以如此冷漠。瑶瑶。

我愤怒的朝着面前这个十一岁的的男孩喊道,声嘶力竭,我把自己最丑恶的一面肆意的暴露在了他面前。我几乎丧失理智。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一个十三岁男孩被九个高年级男孩子围殴在脚下的惨烈,十八只拳头,十八只脚洋洋洒洒的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而在这抬起复落下的间隙里,夹杂着报复的快意,对弱者的鄙夷以及孩子们纯真的渐渐泯灭。

在一阵阵的尘土飞扬里,静静躺在地上惊恐承受这些冰雹般密集拳脚的明明,头部腰部遭受重创的明明,那个平日像只巨大猫咪蜷缩在桌子上,眯着眼睛鼻尖紧紧抵在课本上的明明,那个被同学嘲笑为瞎子明明的孩子。这一切都浮现在我的眼前,他苍白的嘴唇愈加苍白,脸上,身上,半是青紫,半是红肿,满是脚印的脏汗衫

张瑶瑶低着头,再低,低到头和脖子基本垂直。他长得很壮实,圆滚滚的肚子里不知装进去多少好吃的,也不知装进多少懦弱,冷漠,自私,甚至于不属于孩子的残忍。他红彤彤的两个脸颊上的手指印清晰可见,那是昨晚上被母亲打的。我相信母亲下手时,一定是悲痛万分。

那个被打的十三岁孩子,叫张明明,这个在我面前惴惴不安站立着的孩子,名字叫张瑶瑶,是明明的弟弟。

城里的孩子很少有亲兄弟姐妹,我亦是如此。来到这个支教的村庄我却发现自己班里很多学生都是新闻里常说的留守儿童,但这些留守在家的孩子实际上并不孤单,相反,父母不负责任的超生客观上倒促成了一件好事,他们都有兄弟姐妹的陪伴。

放学时,姐姐骑着单车带着低年级的妹妹,歪歪扭扭的驶回家,后面跟着几只浑身是土到处撒欢的花狗;哥哥抱着幼儿园的弟弟慢慢往外走,一步一步走的很沉重,弟弟吸拉着浑浊的鼻涕,哥哥就用手替他使劲搓下来,然后往地下一甩,动作自然娴熟,很有长兄为母的样子。

明明和瑶瑶虽然相差两岁,但却在一个班里,并且是同位。我听商店阿姨说,明明生下来眼睛就不好,第二年,父母马不停蹄的又给他生了个弟弟。还好,弟弟是健康的。

兄弟俩长得完全不一样,弟弟比哥哥胖很多,也高很多。很多人都错把瑶瑶当作哥哥。只有他们俩一塌糊涂的数学成绩能够证明这确实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孩子,我曾暗暗为他们的父母叫苦,谁家摊上这两个熊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正上着课,瑶瑶就站起来告状,声音之大动作之迅速让我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他说明明总是跟他说话,捣乱他学习。然后我望着旁边的哥哥,他趴在桌子上连头也懒得抬,那意思完全是一副无所谓不在乎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一句俗语,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很为自己的生动形容所感动。我也很想一巴掌给他扇过去。但是我要做一个温柔亲切的好老师,所以尽量压抑自己的冲动。

后来这种情况在课堂上就时有发生,特别是当同学们告诉我他俩是亲兄弟时,我居然有点瞠目结舌。我开始好奇起来,亲兄弟怎么会像敌人一样的水火不容呢。我仔细的观察过,明明上课总是愿意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在弟弟旁边,瑶瑶则一脸厌烦的把他往外推。

我从没听瑶瑶喊过哥哥,他通常直呼其名,张明明。放学路上,我也从未见过,明明与弟弟一起走。

(三)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哥哥也是。他比我大四岁。他踩着八零后的尾巴出生,我则踩着九零后的脑袋出生,有代沟,但勉强可以填平。

我哥说我们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从小到大,一放寒暑假我就带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零食常驻姨妈家了。

接着就是那段熟悉的场景了。通常我爸妈在家睡懒觉时,姨姨就已经起床给我和哥哥做早饭了。被哥哥定的闹钟叫醒的总是我,然后我起床开始吃姨妈做的香喷喷的蛋炒饭,有时是馄饨或者五谷粥。迅速的消灭干净后,我就开始坐在饭桌前垂涎旁边属于哥哥的那份早餐,我开始纠结要不要留给他,有时纠结斗争的时间很长,长到他竟然起床来餐桌吃早饭,我就只能咽咽口水暗暗骂自己不够果断机智,通常我纠结的时间是很短的,仿佛只是一种机械的忏悔形式,只有这样我才会心安理得的继续享受那份属于他的早餐,然后默默忍受着哥哥一上午对我的报复,譬如故意跟我抢电视,抢玩具,但我心里却很平衡,因为我知道他比我痛苦,他在默默忍受着饥饿。

这就是我记忆里小时候的每个寒暑假,每天早晨甚至整个上午我和哥哥的保留节目。

现在,我在离家几千里外的村庄支教,毫无生活的紧迫感,我的生活轨迹好像村西头那条小河畔生长的垂柳,随意摇摆,恣意旋转。他在城市里每天昼伏夜出,我每晚在操场漫步赏月的时候,他才从办公大楼里出来,借着淡白烟圈深深吐出一口气。哥哥应该是我手表上的秒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不敢错一次位,二十四小时都是规规矩矩的。但我们彼此还是很挂念对方。

瑶瑶和明明兄弟俩很像我和哥哥小时候的样子。都是弟弟高高胖胖的,哥哥瘦瘦小小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好吃的都被弟弟抢走了。

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瑶瑶,他十一岁,哥哥十三岁。

那年我十一岁的时候,哥哥十五岁。我上五年级,他上初四。我是哥哥的小跟屁虫,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喜欢穿与他一样的衣服,喜欢在快餐店里点跟他同样的食物,我觉得哥哥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自己没有任何主见。我是依赖哥哥的。

舅舅就是在那年寒假出的事。临近年节,饭局酒局自然多了起来,舅舅在腊月二十七晚上喝多了酒,回家途中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接着就是全家人在医院整夜整夜的不回来,我那时还小,记忆模糊。没有人给我们做饭,好像大人都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我饿的发昏,脸色苍白,和今天中暑的情景一致,哥哥看见我这样子很是担心,他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拧开液化气,给我煎了个鸡蛋。

当时的场面把我们俩都吓傻了,大火直往外冒,浓烟滚滚,慌得哥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突然他好像开窍般拿着铲子顶着四处飞溅的油星子在锅里胡乱翻炒起来。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胆尝试的结果是烧坏了液化气炤,炒糊了煎鸡蛋。哥哥的两个手臂也被烫的满是血泡。不过,自从因为我进行第一次的尝试后,哥哥的厨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技艺突飞猛进。不久,他又发明了一个报复我的新方法,他主动要求给我做饭吃,然后认真询问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接着就往锅里放那些我不喜欢吃的东西。

我对瑶瑶说这就是老师的十一岁,我哥哥的十五岁。在我和你一样的年纪里哥哥为我做的事情。不知道明明为你做过什么。他有没有为你留下好吃的点心,有没有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过你

瑶瑶默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始哭了,哭的理直气壮。就像上课时他给我的回答一样的理直气壮。我问,你为什么被罚站了,他抬头挺胸的回答我,跟明明说话。

(四)

我其实很愤怒,愤怒到虚弱的歪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一晚上的腹泻搞得身体各个部位都空空荡荡,唯有全身的血液和心脏是激动着的。

一大清早我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边穿衣服边往教室跑。途经办公室,我慌忙跑进去拿教案。突然,办公室里的阵势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谁的母亲正在班主任面前痛哭流涕,悲愤交加诉说着什么,母亲的旁边站着张瑶瑶,然后靠窗的地方站着一排六年级的男生,我数了数,共九个。

其他老师都围在旁边分别给这九个学生家长打电话。

一个代课老师悄悄告诉我,张明明昨天放晚学被这九个孩子打了,看她妈手机里的照片,这九个孩子把明明打得挺重。真不是东西,这群孩子!

我下意识地问,那他弟弟呢。

代课老师眼里有点异样,撇撇嘴说,张瑶瑶当时就呆呆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我不可思议的叫了出来,怎么会这样,弟弟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九个高年级的孩子对哥哥拳打脚踢,竟然无动于衷。我想我对张瑶瑶的愤怒已经远远超过对那九个孩子的愤怒了。

谁说不是啊,你没看张瑶瑶脸上那些手印,听说是昨晚上回家被他爸妈揍的。

我苦笑了一下,亲兄弟啊。

铃响了,我必须回教室上课。经过那九个孩子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每一张脸上都是很冷漠的面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不出父母即将到来的焦虑,也看不出任何愧疚,有几个嘴角似乎略带笑意,我抬起手非常想一张张的向他们扇过去,在空中停了停,终于还是没像昨晚的他们那样抬起又落下,我想,真的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吧。连自己的亲弟弟和路人都这样,我又何必如此,再说,他们也只是一群孩子。

我问他们为什么打人,前天刚被我揍过的刘英明说瞎子明明骂他。我再问其他孩子,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一群混蛋!

课外活动,我把张瑶瑶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我说,瑶瑶,你怎么可以如此冷漠,他是你哥哥呀。

我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一个十三岁男孩被九个高年级男孩子围殴在脚下的惨烈,十八只拳头,十八只脚洋洋洒洒的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而在旁边站着的却是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他冷漠的,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地上抱头大声呼喊救命,在九个男孩的拳打脚踢中躲闪的狼狈不堪的哥哥。

他没有回答我。

就是不回答我。

我摸了摸他的脸蛋问,疼不疼。

他说疼,我又问哥哥疼不疼啊。

他说自己跟哥哥一样疼。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应该还是会为哥哥担忧的吧,难道这是对哥哥的责怪吗,责怪他被连累挨打。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造衅开端都是他那惹人嫌弃,眼睛不好被同学嘲笑为瞎子明明的哥哥吗。

他不要紧吧。我担心的问道。

明明头和腰那里都肿了,妈妈一会儿要带他到县城的医院拍脑CT。他仍然只叫他明明,而不是哥哥。

我说,你没有什么要对老师说的吗?

没有,很坚决的回答我。

我说那你回吧。没事了。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五)

曾经那个十一岁的我确实也没给自己的哥哥做过什么事情,比如,请他吃一只冰激凌,给他煎一次鸡蛋,骑车子带他大街小巷的转悠,都没有,从来都是我认为的哥哥理所应当为我做的事情。那年暑假,我跟哥哥为了体验生活在车站卖报纸,最后,检查账单的时候发现每天生意那么好竟然还赔了五十块钱,原来那钱都让哥哥给我们自己买零食和玩具了。

我知道瑶瑶一直不喜欢明明,其间各种委屈与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明明是否照顾过,关心过比他少两岁的弟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因为眼睛不好,父母倾注在孩子身上的爱似乎给明明的更多点,这是明明曾经跟我说过的。

我问他,那这对你弟弟公平吗。

他低垂着头说,不公平。

那你应该多关心照顾你弟弟,因为你是哥哥。知道吗。

明明很认真的冲我点点头。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我是瑶瑶,在十一岁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而那时我的哥哥是躺在地下挣扎的明明,我会不会因为害怕或者其他原因而选择沉默。我会怎么办?

兄弟,兄弟!

嘀嘀!是汽笛声。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站在村里最繁华的那条路口。突然有学生指着我站立的地方说,老师,这就是昨天明明挨打的地方。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淌了下来。这里的行人车流不息,到处都有摆摊的小贩和闲逛的顾客与过路人,然而昨天,却没有一个大人去阻止那场九个大孩子对明明的群殴。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冷漠,而是一群人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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