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眼泪
见过老王的人一般都会想到这两个词:阴沉,孤僻!不是见过老王的人都有多聪明,而是经过五十多年的风霜刻画,这些词几乎都刻在了老王的脸上,让人望而却步。所以大部分时间老王都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摆弄竹子,然后用竹子做一些笼子、筐等生活用品,等积累到一定数量就推着车子带到集市上卖掉,然后继续砍竹子继续做,几十年来这手艺成了他的生活来源。老王的老婆向来不管老王在做什么,只是在做好饭菜准备吃饭的时候冲老王喊声:“喂,吃饭了。”然后就自顾自的摆好简陋的饭菜和粗酒,该忙啥忙啥去了。这个时候的老王才会慢腾腾的放下竹片等工具,然后再慢腾腾的去洗手清理身上的灰尘,最后再眯着小眼慢腾腾的品着小酒吃着小菜看着自己编制的劳动成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其实老王的出生很好,书香世家,有才又有钱,可惜的是生错了时代,生在了混战时期。老王出生在袁世凯死后的第二年,正是各个军阀在美英日等势力的支持下疯狂争权夺势混战不堪的时候,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这些军阀不仅联姻合作,还抓壮丁,收重税,大肆收刮民脂民膏。老王家也不能幸免的被收刮了一层皮,老王的娘搂着老王躲在房间里掉眼泪,担忧着小儿子的以后,老王的祖父却很冷静,招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商量家里的以后事宜,最后决定低调以及做好家散财空的准备,先把剩下的一部分财产平均分了分,然后遣散大部分下人,缩减所有用度,把不常用的不好带的大件能卖的都卖了现钱,能带的都先收拾好,以防打起来出去躲的时候不耽误时间。四邻看到老王家这阵仗都摇头叹息,想着老王家比自己家惨多了,都到变卖家底的地步了。
事实上老王的祖父是明智的,在人心惶惶,仗快打过来的时候,老头子先快速的送走了大儿子一家,然后又安排了小儿子一家的出路,自己却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带着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一块留守在居住了一辈子的宅院里。当老王的爹带着妻儿辗转回到老宅的时候,老宅已经墙倒窗烂,长着杂草,布着蛛网,再找不到当年的影子,老头子和老仆也不见了影踪,老王的老爹带着妻儿跪在杂乱的院子里痛哭流涕,这个时候的老王已经十岁了,长得却很瘦弱,看着爹娘哥哥姐姐哭也跟着流眼泪,但脸上却没有一点伤心的表情,傻呆呆的,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生活是这样的。
老王的爹收拾了老宅,给父亲立了衣冠墓后就不准备走了,哪都在打仗,大哥也不知道在哪了,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是福不是祸,干脆就呆在老家算了,就算死了也是落叶归根了。随着生活的安定,老王的哥姐先后嫁娶,家里的人口又多了起来,但喜悦依然不曾来临。战争还在继续,而且没有停息的苗头,直到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被迫去当兵的三个哥哥牺牲了两个,家里就剩老王一个壮丁留守,但依然被当地官员游说威胁着送上了战场的时候,本就身体不好的老娘因为小儿子也要被送上战场,急怒攻心,吐了几口血身体就更不行了,老王都没来的及看看老娘就被送走了,走得时候老王依然木呆呆的没有表情,但没有一滴眼泪。
行军打仗的队伍中,老王第一次有了朋友,是四十多岁的老六,家里排行第六,叫老六叫习惯了,就成了名字,老六有手好手艺,编啥像啥,战争年代苦,有双整齐的鞋子穿简直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大都光脚,或者烂的不行的鞋子,老六穿的是草鞋,自己编的,结实又护脚,好的不得了,羡慕的旁人总是围着老六转,但只有当时木呆呆的老王入了老六的眼,老六看着当时的老王,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该死的仗没完没了,家是什么样,早快记不清了,老婆儿子也不知道怎样了,想着想着心就酸了,把对儿子的想念及亏欠全寄托在了老王的身上,不但给他编鞋,还教他手艺,跟他念叨记忆中的家,记忆中的妻儿,打仗的时候第一个先护着他,下了战场第一个先找他,担心他是否受伤。当老六第一次拖着受伤还在流血的胳膊到处找老王时,老王正顶着满身的黑灰和斑斑血迹依着墙斜站着休息,抬眼看着焦急的喊着他名字的老六,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不过脸太脏,没人看见。
又一次打仗,当敌人的手榴弹扔过来时,老六第一个反应是把老王扑开护在自己的身下,但让老六没想到的是,在下一刻,老六就被老王反过来,护在了他的身下,老六愣了愣神,嘴巴动了动,却一巴掌呼在了老王的脑瓜上,骂了起来:“你个瓜娃子,滚,以后再敢这样,打折你的腿。”老王却揉着脑袋,憨憨的笑了,老六愣愣的看着这个以前一直木呆呆小子的笑脸最终动了动嘴没有再出声了,但下了战场后却乘着短短的休息时间连夜给老王编了两双草鞋。
打仗很煎熬,每天都有人受伤,每天都有人死去,每打完一场仗,幸存下来的老王和老六都要蹲在墙根处相互靠着发发呆,想着下次是否还能幸存,有生之年是否能回到家乡和家人团聚。转眼几年过去了打仗的煎熬依然持续着,在解放战争前一年的豫中会战中老王和老六被分到一个连,坚守一个重要防线,这次战役打得最煎熬痛苦,大家苦苦坚守了三天等着上级所说的援军,子弹手榴弹都用光了就上刀、手、棍、枪杆子、甚至牙都用上了,咬着小日本子的肉,死不松口,场面惨烈血腥。
老王醒来的时候天灰蒙蒙的,脑袋蒙的反应不过来这是白天还是晚上,身上沉沉的趴压着几个身体,老王艰难的挪移着,当翻到紧压着自己的那个身体的时候,顿时瞪圆了眼睛:黑乎乎的布满了胡渣的脸,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整个人几乎看不出原貌。但老王一眼认出这是老六,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老六翻了过来,斜撑着上身嘴里乌拉拉的冲老六喊着却说不成句,手伸出却又收回,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睛茫然的望向四周,没有援军的影子,只有满地的尸体和血迹,以及战后的沧遗,还有一两只乌鸦苍凉的啼鸣着。看了一圈后老王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一把把老六搂住,头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开始毫无声息,然后是细细的呜呜声,最后终于嚎啕痛哭了出来,空旷的狼藉战地突然爆发的哭号,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发着嘶哑的哀叫声飞逃而去,哭号持续了很久,也是老王此生唯一的一次痛哭宣泄。
就地掩埋了老六后,望着遍野的尸体,老王脸色阴沉,就着零星未灭的战火,点烧了起来,收集了一些少量的干粮,老王拄着棍子,拖着受伤的腿,也不再去追寻大部队,慢腾腾的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虽然拖着受伤的腿,但一路上也没有流民和乞丐敢打老王的注意,只要他抬起头瞪着那双阴兀的眼和满脸铁青的恨绝的表情都让人不自觉的却了步。
老王的老婆也是老王在这个时候从两个出来打秋风的日本兵手中救下来的,当时这姑娘正被日本兵欺负,被路过的老王碰到,拖着伤腿,拼着旧伤又添新伤的身体手刃了两个鬼子,抹了抹脸上的血,老王喘息了几口气后阴沉着脸从随身携带的破旧的包袱中找了件自己路上收捡的破烂衣裳,丢在姑娘身上后,支撑身体着站起来,转身就走。姑娘胡乱的裹着衣裳,急急的冲转身就走的老王喊道:“大哥,俺家人都死了,就剩俺一个人了,你带着俺走成不?”老王顿了下脚步,却依然没回头没说话,又走了起来,姑娘也不再说话,歪扭着脚步紧紧的跟在老王后面。一路上老王没有赶她也没有拒绝她战战兢兢地照顾。
两人就这样摸索着走了几个月终于回到了老王记忆中的家乡,家乡早不复之前的模样,到处都是战争的痕迹,家也不复原来的家,二叔一家一直没有回来过,娘在他走后没多久就去了,爹也在两年后走了,两个寡嫂死了一个,一个带着娃改了嫁,剩下的三哥失去了一条胳膊保住了一条命,带着三嫂和孩子住在老宅剩下的几间屋子里。有些苍老的老三看着多年不见的小弟突然出现,惊呆了半晌后就用仅剩的一只胳膊紧紧的圈着他,痛哭不已,不知是在感慨王家的命运还是在高兴弟弟还活着,老王只在爹娘的坟上跪拜时静静的流了两行泪,其他时间依旧阴沉着脸沉默寡言,孩子们见了他都远远的躲在自家大人身后不敢看他。休整过神后老王就带着三哥交给他的说是老爹去时专门留给他的一点家产,领着一直跟着他的姑娘就去了离老宅不远的一片竹林边盖了个草棚安顿了下来。
这一安顿就是二十多年,其中草棚也在修了几修后变成了泥巴房,老王和那姑娘就是如今的老婆也由年轻变得斑白苍老,只有老王那阴沉的脸色,孤僻的性子,以及在篱笆院墙内编竹制用品的情形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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