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婆的骇俗爱情
牡丹婆是邻居的一个阿婆,生于四十年代。
我几乎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小镇上,出生在民族解放和人民解放战争环境下的牡丹婆以及他们那代人的婚恋观。对于那个年代,我的概念似乎始于张爱玲,又止于张爱玲。那种旧上海的灯红酒绿和妩媚妖娆,那种印象中的矛盾让我对那样一个充满硝烟的年代充满了神秘感。我常常试图去写一个发生在那样一个年代的爱情故事,但是提笔词穷,我的想象力终究无法穿越时空,还原那个年代一些真实的影像和感受。
我用极度现代的眼光去看去经历着奶奶和妈妈两位女性的婚姻。
我和他们说爱情。奶奶摇摇头,又摆摆手,继续去干枯的几乎没有一点水分手去给爷爷分发那一堆治疗心血管病的药,目不识丁的奶奶竟然可以丝毫不差的记住那六七种药的名字。
我和妈妈说爱情。妈妈说她不曾恋爱过,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搬家时我看到妈妈送给爸爸的一本红色软皮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某某某,祝你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科技工作者。”
我一直试图去追寻那样一种社会背景下的爱情。或者类似于情深深雨蒙蒙中的那种让人泪水涟涟的情节,也或者像红玫瑰白玫瑰中的那种矛盾重重的境界。
于是我听到了牡丹婆的故事。
牡丹婆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胚子。从她现在风韵犹存的气质中依稀可以找寻到当年美艳的味道。
牡丹婆和牡丹伯伯经常吵架。也或者可以说,吵架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必做的功课,像北风吹里面帅子的爸妈一样。
牡丹伯伯是一个儒雅甚至有点迂腐的男人。或者更像一个学者。他愤世嫉俗,孤傲清高,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写字。据牡丹婆说他的读书笔记垒的都快一人高了。他是个书呆子,牡丹婆说。他不喜欢说话,偶尔主动说话也是看了某本好书或者某条新闻为了要发泄一下。比如“我今天看了……,讲的……我觉得……”说完便又钻回书房,继续徜徉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
最近的一次吵架是因为牡丹伯伯吃饭洒了饭粒到桌子上,他说他一会擦,结果牡丹婆看不过眼,自己顺手拿布子擦了。于是牡丹伯伯火了。“我说我一会擦,你不信任我。”于是引发了一场和饭粒有关的大吵。
四十多年前,牡丹婆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认识了在同一所城市读书的山东大汉铁锁。铁锁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人,英俊、聪明、又十分有能力。才子和佳人不论在哪个年代相遇都必然会碰撞出一段不俗的故事。美丽或者忧伤。
铁锁是个富有煽动力的男人,那个时候由于他极强的人员和倔强刚毅的气质,他当仁不让的被默认为学校里造反派的头头,用现代的语言可能就是某某学校的老大吧。
极具威信却并不招摇,但即使那样,他还是成了文明全校的人物。
牡丹婆和铁锁在那样的环境下恋爱了。可能那个年代的人比较的保守和传统,我想那时的恋爱也一定是极力压抑和收敛的。或者说低调。
一切似乎进展的都很顺利,牡丹婆和铁锁同年毕了业,他们约定好一毕业就结婚,然后一起回到牡丹婆的家乡——一个很小的镇上定居,幸福的度过一生。如果故事能够这样尽如人意的进行下去,或者是件好事,但是往往,乐极生悲,上帝总是会冷不丁的制造一些恶作剧。只是这个小小的玩笑,对牡丹婆和铁锁来说,却铸就了终生的遗憾。
一日,铁锁专程从山东拿了所有的证件和证明千里迢迢跑到牡丹婆居住的小镇上准备和牡丹婆一起去办结婚手续,可是百密一疏,铁锁由于紧张还是漏掉了一样证明材料。于是登记失败,铁锁只好再返回山东去取那个落掉的材料。
人算不如天算。有缘无份当时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铁锁正好回学校办事,所以从途经省城,再转回山东。
省城。六几年的一个午后。铁锁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饭店吃饭,隔壁桌的几个年轻气盛性格暴躁的同学,为了几句话和几个干部样的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可能因为彼此都喝了点酒,闹剧愈演愈烈。最后终于发展成一场群殴。坐在旁边的他本想赶紧吃完然后搭最早的那班火车回家取证件。性格使然。同学的求助和本性的豪爽热情,这个山东汉子终不能坐视不管,他起身加入了这场斗殴。
不幸的是,对方的一个人死了,所有的同学都跑了。事实上肇事的不是他,但是因为他出名的过去和造反派的的头衔,他被公安机关毫不留情的定了罪,并不明不白的遭遇了十年的牢狱之灾。
那个时候,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牡丹婆,但是当时的通讯十分落后,所有的联系仅限于写信或是发电报。可是他又不知道牡丹婆的具体通信地址,他只知道她家住在一个小小的镇上,不知道叫什么街什么路,只知道那里的交通很不方便。他当时万念俱灰,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和牡丹婆,他不知道她知道了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没有他她会怎么样。他当时甚至也托狱长通过学校给牡丹婆送过一张纸条。纸条的大概内容是:“对不起,我爱你,不要等我了,忘了咱们曾经的约定,找个好人嫁了吧。”可是由于某种原因,牡丹婆并没有收到这张纸条。
所有惊天动地的爱情都是百转千回的,所有催人泪下的爱情都是充满错过、误会和遗憾的。但是,有过那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便也是一种幸福了。
牡丹婆在铁锁走后的日子里,开始了焦急而漫长的等待。牡丹婆常常跑到镇上离家很远的那个汽车站站在出站口等铁锁。她常常想某一天,她经过汽车站的时候会看见铁锁那张黝黑的脸和那双充满着睿智和坚毅的眼睛。她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她甚至去找了一家木场去定做了一张她和铁锁都很喜欢的那种款式的雕花大床。她一直相信他们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就那样天天等,天天盼,每次都是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就这样,一年半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劝他,刹那间流言蜚语也开始在这个小镇上迅速的弥漫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优秀的他背信弃义遇见了更好的人选,抛弃了他。众口铄金,当所有的人都笃信的坚持一样的看法的时候,这个看法在无形间也就等同于真理。
牡丹婆开始接受这样的传言,也开始整日的以泪洗面,希望变成了盼望,盼望转换成失望,失望又转回成仇恨。牡丹婆尽管不相信他会那样的狠心,但是那个时候背叛和抛弃是杳无音信最好也最合理的解释。
这场爱情让牡丹婆心力交瘁。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一般,茶饭不思,每天脑海里都浮现出铁锁的样子,耳畔盘旋的总是铁锁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她永远记得他们的那个约定,“非彼此不嫁,非彼此不娶。”
牡丹婆决定终身不嫁,她一生只爱过铁锁一个人,也会这样固执的爱下去,牡丹婆的心里已经再也容不下别人。
就这样,又过了五年。牡丹婆三十了。这个年龄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小镇上是相当不得了的。和她同龄的朋友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而牡丹婆却依然固守着单身的诺言。
流言猛于虎也。牡丹婆的家人受不了别人对家里的这样一个漂亮的大龄姑娘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于是家里开始强行为她张罗婚事。
这个时候,木栓出现了。木讷,甚至有些迂腐,一身学究气的木栓爱上了牡丹婆。他开始锲而不舍的去追求冷若冰山的牡丹婆。
在牡丹婆一整个家族的怂恿下,在木栓猛烈的攻势下,在整个镇上流言的压力下,木栓成了牡丹公。
他们很快有了两个孩子。所有的人都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光阴荏苒,所有的过去都会在岁月的车辙下被碾成尘埃。而日后的幸福,则会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日子开始在争吵中不愠不火的过着。木栓委实是个有些迂腐的读书人。他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往。他享受孤独,享受读书。木栓学富五车却清高、孤傲、固执。甚至是极端的固执,他从来不会陪牡丹婆逛街,他坚持认为那是女人的事情,也从来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唯一的交流就是鸡同鸭讲般的对着牡丹婆发表一下对时事的言论或者是对某本书里某句话的看法。
牡丹婆在这样的一种生活形态下更加的思念那个几乎蒸发了的铁锁。而思念似乎也成为了支撑牡丹婆活下去的一种力量。当思念变成一种习惯的时候,什么过往都不重要了,那个人的死活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思念可以让人在生活的晦暗中看到一种奇异的光芒。
在对木栓的忍耐和对铁锁的思念中,十年过去了。
十年磨一剑。铁锁这支出鞘的箭终于走出了悲惨的牢笼。十年的光阴过去,回到熟悉的家乡,已是物是人非。妈妈因为想念儿子忧郁成疾悲伤的离去了,爸爸也因为一场车祸丢了性命。而他最爱的牡丹婆,也已嫁为人妇,如今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铁锁是条坚强的汉子,他很快的走出了曾经黑色的阴影。他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到建功立业上,他发誓要成为省城最有钱的商人。事实上,他做到了。他出来以后跟亲戚借了一笔款子开始做些倒煤的小生意,他的运气实在不错,一来二去,账还清了,还赚到一大笔钱,他开始开煤矿、铁矿、硫矿。资本开始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铁锁用了五年的时间成了省城有名的老板。而爱情对他来说,依然是一片空白,他要守着他和牡丹婆的那个诺言,默默的祝福远在他乡的牡丹婆。
随着事业的成功,美女们开始趋之若鹜。身边美女如云他依然洁身自好着,他一心一意的经营着他的事业。
这个时候,一个叫美玉的女子出现了,一个同样被爱情伤害而决定终身不嫁的大龄女青年。同病相怜的经历和美玉的善解人意唤醒了铁锁对爱情和家庭的向往。于是他们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故事往往都不会这样嘎然而止的。上帝有时候像个笨拙的花匠,画蛇添足的同时给时间带来如许的忧伤和遗憾。
美玉知道牡丹婆的故事后唏嘘不已,她也终于明白铁锁对他不能全心付出的原因。为了解开铁锁和牡丹婆的心结,美玉决定陪铁锁去看一下牡丹婆。
凭着记忆,他们找到了牡丹婆所在的小镇上,并打听到牡丹婆的工作单位。
两个失散多年互相思念的人再度重逢是一件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啊。聪明的美玉以买东西借故离开了。整个房间就留下牡丹婆和铁锁两个人。百感交集。十五年的恩怨情仇,如今终于可以做个了断了。铁锁语无伦次的和牡丹婆解释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境遇,而牡丹婆一言未发,却已是泪流满面,还没有来得及倾诉彼此的思念,牡丹破单位的一个同事就进来了。牡丹婆把铁锁带到单位的宿舍,让他在那里休息一会等他下班。
牡丹婆下班回到宿舍以后,铁锁已经走了。她泡在盆里的衣服都被洗的干干净净挂到了门口的绳子上,地扫了,凌乱的堆满书本的桌子也被整理的一尘不染。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保重,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铁锁”
牡丹婆坐在床上整整的哭了一天。五味杂陈,数年前美好的回忆一股脑的翻腾过来。撕心裂肺的,那种感觉似乎一辈子只能给一个人。对木栓,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爱已经被消耗殆尽。
从那时起,牡丹婆决定忘了铁锁重新开始。她不再偏激的拿木栓和铁锁来比,不再对木栓苛刻,她开始慢慢去接受和欣赏木栓的固执和善良。那个年代的爱情,已经结束,她想起了最近流行的一句话:“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
只要大家都能幸福,就足够了。牡丹婆这样认为,铁锁也这样认为。
铁锁见了牡丹婆一面后,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夙愿。对美玉,他充满了感激和内疚,他决定忘掉过去,好好的经营和美玉的婚姻。他开始计划卖掉小煤矿到美玉的城市去发展,所有的人都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偏偏应了这句古话,正当铁锁准备卖掉煤矿的时候,煤矿出事了,瓦斯爆炸,一死一伤。那个时候,国家对小煤矿的严格整治还没有开始,这种事情对小煤矿来说,私了是最好的途径。可是死者的家属听说煤矿要转让,以为是铁锁为了逃避赔偿而作出的决定,他们会像皮球一样被铁锁和新老板踢来踢去,最后闹得一场空的。死者的家属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最后一家人合计了下,一冲动就掂了把枪跑到铁锁的办公室,或者是双发发生了一些争执,死者的一个什么表哥气不过,一扣扳机,不偏不倚。子弹从铁锁的太阳穴穿过。铁锁带着对牡丹的愧疚和祝福,带着对美玉和女儿的爱,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铁锁死了半年以后牡丹婆才从同学那里得到消息。牡丹婆怔怔的躲在宿舍里,哭得惊天动地。她那段骇俗的爱情,到现在终于的完全的画上句号。而那个让她牵肠挂肚,让她思念,让她对比,让他恨的男人,竟然就那样的走了。
牡丹婆想起了前年冬天的一件事情,她到省城学习,学习地点就在铁锁单位的附近,她当时是多想去看一眼那个男人啊,但是为了彼此的幸福,她遏制住了内心的思念和冲动。但是如今想来,那种遏制是多么的愚蠢,至少可以再见他最后一面啊。
直到今天,牡丹婆提起这个男人依然有些哽咽,她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的朋友,甚至也将给木栓和自己的女儿。有回忆,总是好的,至少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过那么一个男人,和那么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至少,她没有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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