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者任天成
仼天成是我隔房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兄。幼年服了糊涂医生的一剂虎狼药,他的眼睛血红了好几天,此后就接近失明了,看字几乎凑到纸面上。如此视力,也无法做其他事,于是向会者学二胡,镇上又送他去大医院习按摩,学盲文。他读通了盲文四卷雄文。但这些都很难来銭。于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向陈尚尧学算命测字。
陈尚尧十五岁即中秀才,得志几年后,清廷废科举,新学吃香,陈尚尧转研玄学。得高人指点,算命打卦看相测字,无一不精,赖此谋生。解放前他门前髙悬一块金字横匾,据说是算中的一个县长送的。收天成为徒时,他已八十岁了,希望这门学问薪火相传,又见天成天资聪慧,教得格外认真。
陈先生接手就教导天成:古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万事万物虽变化无穷,但总有先兆,留心观察,即可预测其动向。先教他识字,待天成文字功底形成,就把江湖秘籍<玄关>传授给他。什么"一入门先猜来意,未开言先要拿心。"什么"老夫奔波无好子,儿衣整洁有良妻。"天成烂熟于心。八百余种玄关,无一不晓。又给天成分析了很多玄学史实典故。他讲了西汉相士许负算薄氏有国母之分的故事。分析道,天下反秦,楚汉相争,兵连祸接,民生凋敝。到大汉立国,天子出行凑不齐四匹同色马,宰相乘牛车上班,年轻漂亮健康的妇女犹如凤毛麟角,加之当时进皇宫也没特殊限制,许负才鼓励薄氏入宫,好色的刘邦本来就喜欢少艾,肯定会亲幸薄氏。因此生下汉文帝。成为干古佳话。许负测算准确,是充分考虑了各种因素。
陈先生讲的一指禅,也使天成记忆深刻:三个举人去赴考,途中问一个道人前程如何。道人举起一根手指。再三问,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先生剖析道:一根指头,可解释为一个考中,两人不中;可理解为两人考上,一人不中。还可以诠释为一齐考中;也可以辩解为一齐落榜。这种算法,备足了后路,穷尽了所有可能。先生倾囊相授,天成竭诚研习,尽得真传。
出师时,陈先生嘱咐道:术不可不慎。术是谋食手段,更是劝善戒恶的利器。望天成积善成德,广种福田。
刚出道,天成就遇见一个妇女带个病弱的小姑娘来算命。妇女两眼红红:先生,我这女儿病了两三年了,总医不好,家里也耗完用尽了。你算算,我娘儿俩谁先走。命里该她先走我认栽了,不再用冤枉钱。该我先走铁了心给她治下去。天成好一阵踌躇,想起玄关里的口诀"只宜活里活,切忌死中死",一番推算,慢慢说道:大姐呀,你这流年逢甲酉,女在娘先走。妇女听了大喜:只要女儿该在我该先死,砸锅卖銭我也要医下去。几经努力,那女孩沉疴痊愈,全家给天成送来锦旗称他救了那女孩一命。街坊有人给天成说:你运气好,那女孩医不好要倒你的牌子哦!天成笑笑:那又是另外一说了。这当娘的舍不得女儿,理解成女儿存在,娘先离世。母性使然。好心好报,这也是我想要的最佳结果。倘她不愿负责,就理解成女儿在娘之先弃世也说得通呀。
接着闹文革,市井赖皮张牛靠打砸抢起家,当了个什么造反兵团司令。趁无章法,占了块地皮抢些材料修了座房子。心里没底,牛哄哄找天成卜算吉凶。天成听他满口匪话,想起玄关里"心粗胆大,刑险将来"的口诀,就说摸相,一阵触按,下断道:眉疏颧骨缩,修房不得坐。在川话里,坐的意思是地基下沉,房屋倾斜。天道又解释一番:只要你行得端,走得正,房子就稳当。正发高烧的张司令本来就是捡到封皮就是信的肤浅之人,凡事抓起半截就跑,头脑简单,只听结尾一句房子稳当,就意气扬扬离去。乡邻都讥笑天成溜须拍马,他笑笑:我言无虚。不久天下武斗,张司令上战场一命呜呼,乡邻才猛醒不得坐是不得入住的意思,都夸天成测算如神。
随着阅历丰富,天成测算更精准了。东街竹器社出纳取五百块钱放办公桌里,以备第二天发工资用,却忘了锁抽屉。孰知当夜失盗。当时公检法已砸烂无处报案。主任和出纳找到天成,一番抱怨后要他测算銭在何方。天成问了时辰方位后,写下礼义廉耻,就说只要全社人员知晓这四个字,钱当归位。主任在全社职工会上读了纸条,大家都哑口无语。第二天一早,出纳上班打开抽匣,那钱又回来了。这事轰动了全城。事情过了好几年,职工张四维和铁哥们喝麻了才道出原委:原来他启蒙时无名字,只有绰号张四尾,排行列四,尾巴儿子的意思。老师就说这名不行,依其谐音改为四维,取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之义。那天四维下班走在最后,不合见财起意,来了个顺手牵羊。第二天会上见了那纸条,心想任瞎子成了精了,暗暗道出我名字由来,作的事哪里瞒得过他!要是被揪出来,不判十年也要判八年,趁未说破,忙连夜将钱送回。
一天有人来拆字,随手写下一个羊。天成将来人打量一番,见其本分忠厚,遂娓娓道来:羊乃纯善之畜,不逞爪牙之利。左边加示为祥,不欺暗室,定能遇难呈祥;下加大为美,肯出大力,事绝完美;右加羽就是翔,忠诚作事,有贵人相助,羽翼助你青云直上......旁边一个二流子听得入耳,也挤上前来写下羊字,要天成拆解。天成见其歪戴帽子斜穿衣,出语不逊,先就作惊讶状:你有病!二流子要他说出理由,天成不慌不忙:你有心写羊,就是个恙字。恙就是病。人们问候时都说别来无恙。羊字加减前面这位已说得差不多了,唯有上方没讲,你接着来,羊字上加病盖,就为痒,人们没毛病就讲不痛不痒。可见痒也是病。不过这病在皮表,多加注意,及早纠治。久不纠治病入膏肓,悔之晚矣!众人明白他语带讥讽,哈哈大笑:拆得好!拆得准!
天成也通勘舆。有次给人看地,墓穴掘好,他嘱咐道:次日上午十一时下棺。第二天十一点钟,风雨大作,丧家冒雨下葬,有人埋怨不叠:天干大晴不埋,等到淋雨!有老者劝解道:天成看得准!你看<古今奇观>里有一段故事,下葬要戴铁帽的人出现。结果是天降大雨,一个路人将铁锅顶在头上。那家人抓时间葬下,后人昌盛起来。雨天下葬后人好得很!天成深得古法奥秘哟!
天成虽已成名,待人却更诚恳善良。他抽空给人按摩,给居委会搞宣传,手头有活銭时就资助鳏寡孤独。一天不知是谁丢弃一个婴儿在路边,大家都道可怜却无人相救。天成上前捧起,沿街抱去,说也奇怪,这小县城里哪家有哺乳妇女,他了然在胸,一户不漏求过去,央大嫂为弃婴哺乳。从无人拒绝过他,孩子白白胖胖活下来。满周岁后,天成为其取名小兵,交给自己母亲抚养。
文革后期,知青都下乡接受再教育。转眼我在农村待了三年,眼看别人招工招干一批批返城,我却更加艰难,因为父母在此时都病逝,我失去任何依靠。挣一天工分管一毛二分钱,衣食保不全了。灰心丧气,头痛身软,令我一天死气沉沉。天成见状,约我去他家坐坐。我去后他先为我作了按摩,又说为我算算。我报上八字,他一番排算,肯定地说:你二十岁后要转运,二十二岁将安工作,在百里之外,五百里之内......刚说到这里,姑姑回来,话题就偏到一边去了。但有了那几句话,我阴暗的心田闪现出期望之光,总算支撑了过来。
后来的事果如天成所算:第二年大队小学缺个教师,我当了民师,好歹能养活自己了。两年后,招工到商业局下属的合作副食店,分到百里之外的小镇,在单位跑釆购,往返的几个城市也恰好在五百里之内。后来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赶上末班车赴省城求学。
假期回家,天成找到我:母亲去世,我眼神不行,小兵失去监管,学坏了,书也不念,四处流浪。你往返要经某巿,烦请你在车站看看,小兵会在那里。我照他说的办,果然在车站找到蓬头垢面的小兵。我将他带给天成。并说:瞎哥,我那回命没算完,你再给算算。
天成笑笑:你现在还用得着算命?大学生。
我觉得你神了,想把我的命后半段听完呀!
你现在是掌握了科学知识的人,前程一目了然,不比当前。当年我主动给你算那一命,是觉得你萎靡不振,几乎被厄运压垮了,给你打气,让你有盼头。人之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你有盼头就不会死心嘛。
哪会那么准呢?瞎哥!
表弟,干我们这一行,要世事洞明。玄关上很多囗诀总结了带规律性的社会现象和人生经验,例如父来问子必有险,子来问亲亲必殃。幼失双亲,难许早年享福。晚来得子,定然半世奔波。结合现实,好多事都会摸准脉的。拿你当年来说,当了好几年知青,你文化也不差,在农村久了难保不谋个记分员,出纳,卫生员,记分员,会计当当。所以说你会转运。当然你当了民师,也算歪打正着,我闲空时也听你老爸的朋友议论,这街上就算你当知青时间久,父母都走了,特别困难,得给安置办反映反映。他是商业局股长,有指标的话,会帮上忙。虽有人帮你说话,但毕竟关系不很硬,要安排在县城工作是不可能的,必然是到边远偏僻的地方。那些地方距县城肯定在百里之上。为何说在五百里之内呢?在五百里外的地方来招人的单位必然不小,你绝对挤不过人家,去不了。说两年后,时间留有余地,又不很长,你承受得了。再说,商业局那么大个单位,两年内是会有指标的。
他这一说,我也服了。又觉得奇怪:竹器社的钱是咋算准的呢?
说穿也不神秘。那年主仼和出纳在我面前抱怨,出纳下班时社里只有张四维一人藤椅没编完在干活,钱除了他拿还有谁?但捉贼拿赃,空口无凭,人家成份又不是地富,不敢随意揪斗审查。四维本街娃儿,手脚不干净我听说过,但也不能点名道姓,我想起陈先生讲的典故:剻越给韩信看相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乃贵不可言。表面说背,实际上劝韩信造反自立。干这一行有些话得绕着弯子说,于是把他名字由来写出来,给他打点启发,敲山震虎。他娃还是心虚,自己收手。当然,有些东西我也说不清楚,师傅咋教我咋作。譬如看地算时间。
我万分佩服:瞎哥,你真是百算百准哦!
天成摇摇头:哪能呢?现在我已落后于时代。你看街上那些什么周易算命,什么科学预测,都是换汤不换药。现在算命,见穷家小户,就妄言祸福,讹诈钱财,见富贵权贵来访就肥言甘语,掏人腰包。这和玄关教的相反。玄关上讲:奴仆成群,亦有奸恶。对这种人要帮衬假奉承,语中有刺。要刹刹豪气。现在有些人唯利是图!至于断语是否误人,根本不去考虑。我师傅说过:当年周武王欲伐纣,卜卦大凶,姜子牙说枯骨死草,何知而凶。有主见的人算出卦来也不相信。来算命的人是遇难题无解,来讨主意,找信心的,可以根据他的条件作些建议,如有文化的去考官,经商,身体好的去当兵,愚笨的劝他安心下力,总之,鼓励人努力做事,本分为人。否则,信口虚言诳语,误人前程,罪孽不小。要我象有些相士那么去骗钱,我实在不忍心。现在是变革时代,我的经验过时了。假设那年我给你算下去,绝不会说你会读大学。当时是推荐,讲后台,没你的份。咋说百算百准呢?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现在我都要金盆洗手了。
我有些怅然:现在开放了,正可以大张旗鼓搞你那行,却又丢了,可惜哦。依我看,你就是个优秀的预测师,心理疏导师,职业规划师。
天成大笑起来:多读些书是不同。给我戴那么多高帽子。莫说规划别人,就是小兵一一我现在告诉你,他是田寡妇给我生的亲儿子。我都没法规划。我早先算自己是要绝后的。那些年日子不好过,接济过田家,她硬要给我把香火传下去。现在她也病故,小兵没多少文化,学不了我这套,跟了师傅学修锁配钥匙,丢得手我就去干按摩。
劝不过他,就握手道别。
毕业之后,我分到外地工作,十年后回家乡去探访任表兄,不见身影。找到在路边摆摊的小兵,他说老爸在嘉陵市紫竹院盲人按摩医院。那里来聘的。
又隔了几年,我抽假期去了紫竹院,到处打听,没天成兄音信,大隐隐于市,不找了吧。我想,上天赐给了天成兄一个儿子,也会赐给他晚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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