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在印度式的荒芜中绽放
笑容在印度式的荒芜中绽放
这辈子受到最大的恐惧威胁,是1985年首访尼泊尔时,在朝圣释迦牟尼佛舍身喂虎的泥泞山路上,破车抛锚,瞬间被村民包围乞讨。好不容易在门窗紧闭中,汗流浃背地等到引擎挣扎启动,车身颤抖于颠簸坑洞前进中,望向后窗外蚂蚁雄兵般锲而不舍的褴褛丐童,真心懊悔没有更换一麻袋零钱来解决这场困境。事后得知,我若真这么做了,没有光溜溜净身被蜂拥而出的村民剥下一层皮,休想离开,不免吓出事后仍发颤的冷汗。
那天,在英国人打造的新德里使馆行政区被红绿灯拦下,无独有偶地又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在车阵里挨个敲窗,有的温柔笑着念叨,有的满脸凄苦伸手哀求,一个小女孩笑眯眯地敲开了司机的窗,朋友看着好玩,便破例随手在驾驶座旁的零钱盒拿钱,未料,被拒绝了。
身高仅够在车窗冒出头的女孩,指着我手上剥开一半的法式牛角面包往自己嘴边比两下,我立即明白地赞叹:“她倒识货!”开心地递过去,那女孩拿到半个面包,整张脸笑开了花,暗沉的天空似乎跟着亮起来。我时时想起这画面,甚至再访新德里时,回头去找那家小面包店比正常尺寸大的可颂面包,边吃边想起那人间最美丽的笑容,期待着,再次在车阵里遇上同样花开绽放的小脸庞。
她可能是我累积多年微弱功德下,遇上的菩萨,告诉我什么是开心的笑。
这次巧遇多年不见的小活佛,一起在车阵里遇上大阵仗的乞丐,车里五人纹丝不动,坐在前座的我,被一张梨花带泪的小脸刺激着,忍无可忍掏出五十卢布(相当五块钱人民币),打开车窗递给他。邻座的印度朋友说:“偶尔发发善心无可厚非,想给就给吧!”他在安慰我,我很感激。小活佛跟我不熟,努力解释着:“印度的乞丐是有组织的,这些孩子被鞭打着乞讨,我们若给钱,是助长歪风。他们被训练得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各种伎俩运用纯熟,我们只能忍着不看。不给钱,才能让这场浩劫结束。”进出印度多年,我深知这个道理,能忍则忍,但今天,那孩子的泪水,我无法假装没看见。“就当我是付给他最佳演技费吧!”我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只能很久很久地做一次,算是饮鸩止渴的布施。
给钱,这事不能常做,自己也负担不起。印度首都德里恐怕有五百万以上的游民,而十多亿人口的印度,该有半数以上都在贫困边缘挣扎着生存。全世界的尖端领域都有大量聪明优秀又富裕的印度人,他们难道不比我们更想帮助自己的同胞吗?许多著名的NGO都会以印度为开发基地,这是慈善的沃土,很容易发挥布施的功德,同时又汲取了古老文化的时尚魅力,趋之若鹜,可以形容这片NGO争相入驻的“乐园”。
我曾经跟几位资深义工讨论慈善工作,大都有各自的苦水与质疑,文化差异的融入,便是最难跨越的第一关。慈善,终究难以避免地有了“业绩”的考量,却逼使满怀热诚的义工们,开启自我检验动机的测试。没有人欢迎一头热的义工,一旦投入,便是终身职,否则只有添乱罢了,在援救地手忙脚乱,自己都需要帮助,根本没可能“高高在上”地给予适当的救援。而提供贫民窟需要的基础教育,更是一场步步维艰的灾难,非外人能窥视一二。
一次次地,只要进出印度,便很难避免看见大象、牛、马、猴子与人车争道之外,那群手拄拐杖或四肢残缺俯伏在地的乞丐。这样的景象在前朝蒙兀儿帝国遗留的旧德里城区随处可见,几乎是数百年不变。而英国殖民打造的新德里行政区矗立的时尚商场,亦不遑多让,三两步便能不小心撞上。否则,破衣烂服或穿着整齐学生装的幼童,拿着鞋盒可怜巴巴地哀求赏口饭吃,扑身而上地卑屈服务着,亦为乞讨之外的另类创意怪招之一。总之,任何能打动过客的招,德里生活剧场随时供应。
刚到德里时,见到许多断臂残腿的乞丐,难以置信,问了当地人才明白这是丐帮策略,并非真有这么多的天生残疾人,而且都在毫无正常配备下截肢,那画面,想一下都让人痛。因此,多年来被谆谆告诫必须隐忍不给乞丐钱,再小的币值都不能给,最多把餐厅打包的剩菜剩饭递出去,或买一大包糖果拆开,沿途当零钱给。
然而,对于外来游客,这些无法回避的画面,实在是超乎正常承受力的严苛考验,每看一眼,便是一次无情的地狱鞭笞。
我在佛陀证悟的圣地菩提迦耶居游时,每日朝圣前在客栈旁小店吃早餐,鸡蛋三明治与印度奶茶是固定的选项。那天遇见乞讨老妇,眼神飘忽漫不经心地经过,缓缓在路边泥地坐下,未若寻常乞丐那样积极。我让店家备好同样的一份早餐拿过去,她端着热腾腾的食物,并不急着塞进嘴里,却仿佛陷入沉思般,直到另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妇在身边坐下,两人安静地慢慢分食。她既没谢我也没多看我一眼,我想起《金刚经》说的:“无有众生可度……”谁知道她可能是比我更有生命承受力的菩萨呢?
印度乞丐们给我的笑容,远比我给出去的一点卢布,要多得多多。当然,这不表示我必须持续给钱,给不给,已然不是重点。我在她们的笑靥如花下,深感卑微。
笑容,是我最大的功课,在学会什么是慈悲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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