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
胡子拉喳的老蔫是我本家的一个大侄子,没出五服,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但凡红白喜事都能走到一块去。
老蔫,人如其名,整天病秧秧的,腰包也像他本人一样,干瘪瘪的。他除了种家里那几亩地,农闲时还要赶四集修鞋,挣个三块五块的补贴家用。修鞋不要多少本钱也不要多高的手艺,入行的门坎低,吃这碗饭的人很多。为了多拉拢几个主顾,老蔫在村里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对我这个毛孩子也不例外,“小叔、小叔”叫得比他亲叔都热乎。黑子是我家喂的一条大狼狗,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老蔫喜欢黑子,总是拍着它的头说,我大爷爷历害,我大爷爷家的狗也与众不同,瞧,多威猛!
老蔫小日子过滋润,是在我爹当上支书以后。
一辈留一辈,老猫屋上睡。我爹虽然比老蔫小十来岁,可辈份在那儿,所以老蔫管我爹叫“大爷爷”。谁都知道老蔫这几年的太平日子,是因为有大爷爷在上面罩着。自从我爹当了支书,集市上的大小无赖对老蔫都敬而远之,村里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时有发生,但受害人一般不会是老蔫了,所以老蔫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大爷爷”挂在嘴上。
这些日子,村上的老少爷们都在议论老蔫,说自从他家二小子进了县委,老蔫的眼睛都长天上去了,这腰也不弯了、背也不驼了,腿也不抽筋了,见了谁都爱搭不理的,动辄背着手,在村里踱着方步,比他“大爷爷”还气势。有人猜测,老蔫家的二小子在县委最低也得是个什么长。有那心眼活络的,开始给老蔫敬烟。
老蔫瞥一眼,用手背把那土生土长的红叶柳挡开,捏下耳朵上夹的一根卷烟。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名烟,红塔山,听说过吗?二小子孝敬我的。说完用鼻子嗅了一下,又夹到耳朵上,兀自背着手走了。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红塔山,哪疙瘩产的?
我娘过日子滴水不露,我们哥几个的衣服、鞋子总是补了又补。以前,老蔫都是服务上门,赶着大奶奶找那些开了胶的、断了底的鞋子缝补。给钱不要,我娘会找瓶大曲酒送他。
瞧!你这双鞋都露大拇哥了,这老蔫也不见个人影,难不成在家抱窝了?!娘一边叨叨,一边收拾了几双鞋子,让我送到老蔫家修补。上次老蔫来时,家里的老枣树缀满碧绿的小花,如今大枣都下树了,我一算老蔫确实有日子没来了。
我提着鞋、领着黑子,踏着花花搭搭的阳光,漫不经心地出门。黑子在前面开心地跑着,跑一气,再倒回头来,如此往复。
来到老蔫家时,太阳快西斜了,我拍了几下门环,老蔫出来了。几个月没见,这家伙啤酒肚都整出来了,难怪我娘骂他。老蔫瞅了瞅我手上的提袋,冷冷地说,明子,我家已经不修鞋了,明儿个让你娘拿集市上修吧。
我好奇地问,咋不修了?老蔫得意地说,我家志丰都去县委上班了,咱再干那下贱营生,多不给孩子长脸啊?
人家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青蛙的儿子会浮水。这一点也不假,我虽年少,爹的直驴脾气在我身上体现的却分毫不差。一听话不中听,我调头就走。
黑子没有眼水头,同以往一样想窜进院里去,老蔫抬腿就给了它一脚,黑子“吱吱”叫着跑过来。我转过脸去,瞪着老蔫,喝了一声:不准踢我的狗!
我提着鞋子打道回府,一路想着老蔫今天咋叫了我的小名,没喊“小叔”呢,郁闷!黑子受了委屈,蔫头搭脑跟在我的屁股后,也没了来时的欢气劲。
等到老蔫再喊我“小叔”时,已是一年后了。这天,我听见爹气愤地对娘说,真他娘的狗肉上不了大席!你说老蔫家的那个二小子,去年从部队复员后,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给他在县委找了个差使,虽说是看大门的保安,但总比到建筑工地上出苦力强吧?可那小子穷烧包,值班期间喝酒,被人家给开了。
老蔫家的二小子,背着行李去深圳打工了,老蔫的修鞋摊重新开张。老蔫见了人依旧点头哈腰的,嘴边常挂着的依旧是他的“大爷爷”。
周一早上,我背着书包,走过他的地摊,他满脸堆笑地喊住我,小叔,你上学咋没带上黑子呢,那家伙多神气呀!
我白了他一眼,将一块咯脚的小石头,一脚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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