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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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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雨渐微的夜晚。一辆人力车拉着我,在大森一带的陡坡间,几度爬上爬下,终于停在一处翠竹环绕的小洋房前。大门很窄,灰漆已渐剥落,借着车夫打的提灯光,见钉在门上的瓷门牌上,用日文写着:印度人马蒂拉姆·米斯拉。

米斯拉生于加尔各答,师从一位著名的婆罗门,学得一套秘诀,年纪轻轻即已成为魔术大师。

“晚上好,下着雨,还难为您来寒舍,不胜欢迎。”

“哪里哪里,只要能得见阁下的魔术,这点雨,何足道哉。”

寒暄过后,我开口问道:

“供您驱使的那个精灵,好像是叫‘金’吧,那么等会儿我要见识的魔术,也是借助‘金’的力量吗?”

米斯拉微微地笑了笑。

“认为有‘金’这类精灵存在,是数百年前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天方夜谭时代的神话。我师从哈桑·甘学到的魔术,您如想学,也不难掌握。其实,不外乎是…种进步了的催眠术而已。您看,手只要这么一比划就行了。”

米斯拉举起手,在我眼前比划了两三次,然后把手放在桌上,竟然摘起一朵绣在桌布边上的红花。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把椅子挪近些,仔细端详那朵花,果然不错,直到方才,那花还是桌布上图案中的一朵。米斯拉将花送到我鼻前,我甚至嗅到一股似麝香之类的浓重气味。这委实太不可思议了,令我惊叹不已。米斯拉依然微微笑着,信手把花又放回桌布上。不用说,花一落到桌布上,又还原为原先绣成的图案,别说摘下来,就连一片花瓣也休想让它动一动。

“怎么样,很简单吧?骗骗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如有兴趣,就再请您看点别的。”

米斯拉回过头去,望了一眼靠墙的书架,接着,把手伸向书架,像唤人那样,动了动手指,于是,书架上的书,一册一册地动起来,自动飞到桌子上。而且那飞法,像夏日黄昏中飞来飞去的蝙蝠,展开两侧书皮,在空中翩翩飞舞。我嘴里衔着雪茄,罘呆地看着。微暗的油灯光里,一本本书任意飞翔,然后井然有序地在桌上堆成金字塔形。可是,等到书架上的书一本不留全部飞过来后,先飞来的那一本立即动起来,又依次飞回书架上。

而最有趣的是,其中一本薄薄的平装书,也像展开翅膀一样展开书皮,轻飘飘地腾向空中,在桌上飞过一圈后,忽然书页沙沙作响,一头栽到我腿上。我不知怎么回事,拿起来一看,是新出的一本法国小说,记得一周前刚借给米斯拉的。

“承情借我看了这么久,多谢。”

米斯拉仍然含笑,向我道谢。当然,此时大部分的书,都已从桌上飞回了书架。我恍如大梦初醒。

“您变魔术的本领,虽说早有耳闻,却实在没料到会这么神奇。您方才说,像我这样的人,要学也能学会,该不是戏言吧。”

“当然能学会。无论谁,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学会。但唯有一点……”米斯拉话说一半,两眼紧紧盯着我,用一种不同以往的认真口吻说,“唯有一点,有私欲的人是学不了的。想学哈桑·甘的魔术,首先要去除一切欲望,您办得到吗?”

“我想能办到。”

我因米斯拉肯教我魔术,十分高兴,连连向他道谢。可米斯拉对此并不在意,平静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婆,阿婆,今晚客人要留宿,请准备一下床铺。”

我师从米斯拉学魔术,已一月有余。也是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在银座某俱乐部的一间屋内,我和五六个朋友,围坐在火炉前,兴致勃勃地闲谈。

一位朋友把尚未吸完的雪茄丢进火炉,转向我说:

“听说你近来在学魔术,今晚给我们当场变个看看,如何?”

“当然可以。”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魔术大师的派头,自命不凡地回答。

说着,我卷起袖子,从炉火里随便捞起一块炽热的炭火,放在手掌上。这点小把戏,或许已经把围在我身边的朋友吓坏了。我慢慢把掌心上的炭火在所有人面前挨个展示一番,接着,猛地抛同拼花地板,炭火激散开来。刹那间,地板上骤然响起一种不同的雨声,盖过了窗外的淅沥声。那通红的炭火,在离开我掌心的同时,变成无数光彩夺目的金币,雨点似的洒向地板。

几个朋友都茫茫然如在梦中,竟忘了喝彩。

“就先献丑来这么两下吧。”

我面露得意之色,慢条斯理地坐回椅子上。

“这些,全是真的金币吗?”

“地地道道的真金币。不信,可捡起来看看。”

一位朋友小心翼翼地从地板上捡起一枚金币,察看起来。

“一点不错,是真金币哩。喂,茶房,拿扫帚和簸箕来,把这些金币扫成一堆。”

几个朋友围着桌子,你一言我一语,对我的魔术赞不绝口。

“不管怎么说,你学的这手魔术可真了不起呀。顷刻之间,黑煤就变成金币了。”

“这样下去,不用一个星期,你就足可同岩崎、三井分庭抗礼,成为百万富翁了。”我依旧靠在椅子上,悠然地口吐烟圈,开口道:

“哪儿的话。我这手魔术,一旦利欲熏心,就不灵验了。所以,尽管是堆金币,诸位既然看过,我就该马上把它抛回原来的火炉里去。”

几个朋友一听,便合力反对起来。说:把这么大一堆钱,还原为煤火,岂不可惜。但是,我和米斯拉有约在先,便固执地和朋友们争执起来,非要把金币抛回火炉里不可。这时,一位素以狡猾著称的朋友不屑地讪笑起来。

“不妨用这堆金币作个赔本,咱们来玩纸牌。要是你赢了,这堆金币随你的便,变成煤火也好,别的也好,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一旦我们赢了,这堆金币就得乖乖儿地归我们。”

我被逼得左右为难,万般无奈之下,我和朋友们勉强玩了阵纸牌。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平时玩牌一向手气不佳,唯独那天晚上,却大赢特赢,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更奇怪的是,开头我并无兴致,渐渐觉得有意思起来.没过十分钟工夫,就忘乎所以,竟玩得着了迷。

他们几个原打算把我那堆金币一分不留地瓜分个精光,才故意安排一场牌局,可如今这么来,一个个简直都急得变了脸,不顾一切,也要争个输赢。方才那位诡计多端的朋友,像疯子样,气势汹汹地把牌伸到我面前,嚷道:

“来吧,抽一张。我拿全部财产做赌注,地产、房产、马匹、汽车,同你赌一把。而你,除了那些金币,还要加上赢的那些,统统都押上!”

刹那间,心中的私欲抬头了。这次要是不走运,不但桌上堆积如山的金币,甚至连我好不容易赢到手的钱,最后都得叫这几个对家悉数掠走。但是,这一把倘若能赢,对方的全部财产,转手便统统归我所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不将魔术借来一用,那苦学魔术还有什么意思!这样一想,我迫不及待,暗中使了一下魔术,以决一死战的气势说:

“好吧。你先请。”

“九点。”

“老K!”

我得胜而骄,大叫一声,把抽出的牌,送到脸色发青的对方面前。然而,奇怪的是,牌上的老K像是附了魂,抬起戴冠的头,忽然从牌里探出身子,拿着宝剑,彬彬有礼地咧开嘴,露出疹人的微笑,用一种仿佛耳熟的声音说:

“阿婆,阿婆,客人要走了,不必准备床铺了。”

话音一落,不知怎么搞的,连窗外的雨,都骤然变成大森竹林间那凄凉的潇潇细雨了。

猛然间我清醒过来,环视一下四周,发觉自己依旧与米斯拉相对而坐,他沐浴在煤油灯微暗的光亮之下,脸上露着宛如纸牌上老K一样的微笑。

再看夹在指间的雪茄,长长的烟灰仍未掉落。我终于恍然,所谓一个月之后,只不过是两三分钟内的一场幻梦。但这短暂的两三分钟里,无论是我,还是米斯拉,都已清清楚楚地明白,我这个人,已没有资格学哈桑·甘的魔术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有好一阵儿开不得口。

“要想学我的魔术,首先就要舍弃一切欲望。这点修为,看来你还差着点儿。”

米斯拉露出遗憾的目光,胳膊支在四周绣着红花图案的桌布上,平心静气地劝导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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