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那是一段并不遥远的往事。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小路上,我哼着这歌儿不是奔上远方,是回到告别一年零十四天的家乡。没钱,有钱也没车坐——家乡离我工作的地点纳溪双河并不远,只三十公里,可整个纳溪县就只县汽车运输公司有一辆人们称为牛魔王的老掉牙的卡斯车。
离开家乡告别母亲那天是一九六五年元月五日。那时我还没满十七岁。一天,我和糖果铺祝文英的女儿黄淑瑶在新年的气氛中头上包张红绸打腰鼓。打腰鼓是我战旗文工团的八姨教的,不像今天打腰鼓那么单调,要打一二十个套路,先是“八拍打”,“四拍打”,“前后打”,“前后左右手交叉打”……继后是“胯下上击打”,“后仰打”,“旋转打”,“下蹲扫盘打”……最后是“滚地打”“鱼跃龙门打”“追逐打”,“奔天打”……打得热烈时,全身红绸飘飘,像团火焰滚动。
“好一对金童玉女!”街坊上无人不对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一对娃娃夸奖。真的,孩童时就一起玩“官兵逮强盗”“猫猫捉老鼠。”
“大毛——”我听见母亲喊。
我收了花架子,望向我走来的母亲,问:“啥事?”
“爸叫你回去。他几十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唐国璋来看你爸,要见你。”母亲说。
唐国璋与爸同学公路桥梁,毕业分手,华蓥山干过,当过新中国三台县的县长,留苏三年,回国任交通厅厅长。
我回到家,爸和唐国璋在里屋吃午饭。他俩坐茶几两旁,茶几上只有一大碗菠菜豆腐汤,在喝酒。印象特别深刻,那时的交通厅长,老友家做客,只一碗菠菜豆腐汤!
爸叫我见过唐伯伯。我叫声:“唐伯伯。”就循规蹈矩站一旁。
“大毛在哪做事?”唐国璋问。
“没做事。”爸如实回说。
“哎,这就不对了。”唐国璋对爸说:“我叫你边温习边干,你说‘丢生了,干不了。只求安安稳稳度下半生。’孩子正豆蔻年华,该做事、该起步呀。”
也许是唐国璋的交涉也许是我姐作为共和国第一批戴上光荣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居委会照顾给我一个正式工作是去工赈队(全称是“以工带赈工程队”)到纳溪县双河场修建双河机制砖瓦厂。当时纳溪县的规划非常宏大,要建个“泸天化”生产九大合成(朱徳视察,认为不符战略选址,后来只生产尿素),需要大量的红砖。
泸州到纳溪只有二十公里。去工赈队的23人每人花三角钱买了一张泸州到宜宾在纳溪要靠岸上下客的轮船票。清晨二点过上的船,一位水手查看了船票后指着地板上一个长方形的洞说:“下去。”我“下去”后,一股不通风的霉味、一股尿臭味、一股柴油味扑鼻而来,怪难闻的;“铿咚”“铿咚”巨大的柴油机轰鸣声震得头皮发麻。
两个半小时,我下了船背着被盖卷,提着装书的肥皂箱,一路迎着冷飕飕的北风,踏着高低不平的沙石公路,真想唱:“北风那个吹……”
夜色还朦胧,忽听有人喊“大毛”,回头瞧,是黄淑瑶。
她坐在一辆牛儿车上,正低声唱“一送啷个红军……”见我已看见她,跳下牛儿车快步向我奔来。
“你,你清早卯晨的怎么在这纳溪县城?”我问她。
“我妈到这纳溪来进泡糖,我给妈说‘说不定能碰见你’,就到这纳溪来了。真是金童玉女缘分好,还真就碰见你了。”
我感到奇怪,我清晨二点多上的船,问她:“你是几点钟从家出发的呢?”
她笑笑:“我妈说了,在纳溪准定能碰见你,你们逆长江到纳溪要绕三角形的两条边。我们叫了牛儿车,五点钟出发的,只走一条边。我送你到你的工作地点去。”
“不行,不行,还要沿永宁河往逆流方向步行10公里!”我说。
“逆,逆,逆逆逆,你怎么人生一起步就逆?逆我也要去。”黄淑瑶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都是犟脾气,又对坐在牛儿车上的她妈祝文英说:“我送大毛去!”
“去嘛,去嘛。”她妈祝文英说:“大毛,你到工赈队做工怎都不说一声?淑瑶要不是听别人说,还不知道呢。”
到了工地——这就是我将工作、生活的地方。我们的编制属三中队,找到了徐队长。他说:“先住下。”引我们到了大竹林屋基,指着一间农民已搬迁的空屋子说:“你们就住这。”
屋子大门两旁搭了两排联儿铺,铺了一层谷草。各人就把各人带的草席一张挨一张地铺在谷草上,被盖卷往草席上一扔,23个人就住下来了。
我见黄淑瑶眼眶红红的,问她:“怎么,眼睛不舒服?”
“没,没,”黄淑瑶说:“你就住这!就像牛呀羊的?”
“相信我,”我说:“再苦,我会活得很好。晚上看书看疲倦了,躺上床都会睡得很香”
黄淑瑶将身上所有的5元8角3分钱掏出,又掏出2个熟鸡蛋硬塞给我,说:“这鸡蛋本是带的早饭,都给你。”
我收下了,不顺女孩子的意,她会不高兴的。在家时,他吃花生米,分给我半颗,我也吃。
胡组长叫我带着伙计们去领工具。领的都是些扁担、箢箕、二锤、钢钎之类。看来,交通厅长给我找的工作——我这一辈子打交道的就是这些“工具”了……
我们23人是建砖瓦厂最后工程的补充力量。具体的工作是,为机砖厂建轮窑把公路靠山移五十米——也就是说我们干的活就是挖土方(今天看见土方工程都是机械化,感慨万千)。一些人专门挖土,装箢箕;大部份人挑土送到一、二百米远的正冲田里去倒。那挑土的成一条长龙,你追我赶,场面倒还热闹。到了倒土的地方也不放下挑子,只将搭钩抖一抖,往牛鼻绳后一移,一提,再一送,那土就倒掉了。然后一路小跑,回来,扔掉空箢箕,再把搭钩往装满泥土的箢箕的两条牛鼻绳上横着一穿,一钩,挑起来转身就走,又加入到长龙里去。我差不多都是干的挑土的活。晚饭后,胡组长把我叫到他身边去,说:“吃不消吧!看你的模样没干过下体力的活,十六、七岁吧?”我点了点头,说:“挖土的活常常干——在家里种小菜;在家里只挑过水,一天八、九个钟头地挑没干过。”胡组长撩开我的衣领,看了看我的肩头,痛爱地说:“全红了。恐怕还要破皮的。”又嘱咐:“干活,挑土挖土换着干。当歇稍,人少吃亏。”过后,又把其他几个小青年叫到他身边去。那时,别说组长,年长的对年少的都真诚关爱;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我几十年不能忘怀。
“搞快点,”胡组长吆喝:“顿起了的扣工分!”
同我一副扛子的是个女孩子肖典斯,我尽男人的本分给她吃扛子(把抬箩筐的绳子往自己身边移,减少她承担的重量)。
忽然,我弯下腰欲抬起下面一副扛子丢包给我们的装满鹅卵石的箩筐时,肩上的扛子被另一个人夺去抬到了她肩上。一看,呀,是黄淑瑶!
“你,你,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得有点结巴:“你一个女孩子家,细皮嫩肉的!”
“女孩子怎么!我不是女孩子?”与我同一副扛子的肖典斯说:“女孩子不少个肩头。为心中那个做什么都能干!”
这天,黄淑瑶硬顶我卸了两个小时的鹅卵石。下工时,她说:“我们一块儿吃顿饭。”
我说:“行。”一路回到住地,我叫她坐在联儿铺上等我,我到伙房去打饭。伙房的饭菜实在不是美味,无论萝卜、白菜切成块,无油,都清水煮熟,放盐后加点二流芡就成。条件如此,我只能这样招待她。
黄淑瑶:“今天不吃伙房的饭,我俩到外面餐馆去吃。”
“哎呀,”我说:“外面餐馆只纳溪县城才有,10打10公里!”
“附近没有?”黄淑瑶感到很失望。
“我们就到高洞场去。”黄淑瑶乐了:“慢慢走,散步。我俩还没一起吃过一顿饭呢。”
我俩漫步在砂石公路上,我问:“你怎么来的?”
“乘车。”黄淑瑶说:“省汽运司有客车江阳市广场开叙永,我炸难子桥下的车,插小路来的。”
“谢谢,”我说:“青少年的朋友就你一个人还想到来看我。”
“你还得谢谢我,”黄淑瑶说:“你想找的苏联《文艺学概论》我给你找到了。一并还给你带来了《斯巴达克诗》《美国历届总统演讲选》《以色列新政治史》。”
说着话,我俩已步进高洞场餐馆。
老板见一个阔气的城市姑娘跨进来,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啥子菜。”
我说:“没关系,没关系,卤猪耳、核桃肉总是有的。”
黄淑瑶说:“老板,麻烦你一下,到农家去弄只鸡来,买成多少我们都认,另给你1元跑路和加工钱。”
吃饭了,黄淑瑶端起那时市面上多见的度数极低的汽酒,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劳其筋骨。大毛,‘人生的路本就布满荊棘,成功者会用希望之光照亮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烧烬这些荊棘。’”
饭后,黄淑瑶付了款,我俩沿永宁河畔漫步回住址。黄淑瑶指着伸进永宁河心像牛尾巴似的礁石,说:“我们上那儿坐坐。”
上了牛尾石,坐在荒石上,黄淑瑶依着我摆龙门阵,她说:“大毛,你的工作、生活环境都太差了。”
我说:“淑瑶,你不是给了我几本书吗?我的工作、生活条件是差,精神是充实的。其实,我买一份清水萝卜能吞下半斤米的饭。我深信,这一辈子不就挖泥巴了结。”
那个傍晚,我俩摆了很多很多,黄淑瑶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明月照水面,银晃晃。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多么幽静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当夜幕静悄悄时,我俩回到大竹林住地。我说:“淑瑶,你只能去同肖典斯滚一个铺位。”
黄淑瑶说:“没问题。但我的梦想是,总有一天我俩有自己的家自己温暖的铺——金窝银窝当不了自己的狗窝。”
这世上,有人觉得“度日如年”,是天天呾嚼苦味。我做工之余就钻进书本才没觉得日子苦呢。转眼第二年冬至已过。
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九日,早晨起来就见车间主任、班长办公室进进出出。工人们议论着要发年终奖。还说:“被批判的‘奬金挂帅’、‘物质刺激’又光明正大了。”
傍晚7点,我走进天天开政治会的礼堂,主席台挂上了红色横幅:双河机砖厂庆祝春节暨发奖大会。
果然要发年终奖!
蔡厂长讲完了他的话,响起一阵鼓掌声和鞭炮声。过后,蔡厂长念着一个个职工姓名和受奖等级,职工欢天喜地上台领奖。
因从听到点名到跑上台的职工领奖后还要向蔡厂长和蔡厂长身后的毛主席相行鞠躬礼,领奖时间拖得很长,2个多小时念到200多人时才念到了我。
……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也不知哼了多少遍,一条小路曲曲弯弯,我荷包揣着年终奖,川过花花水库,到了牛市坎,遥望浩荡的长江,回到家了,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我把10元钱交给母亲。
母亲又将10钱交给我,说:“去买件统绒衣吧。”
为了当乖儿子,我接过钱,连城都没进,只到街上逛了一圈,想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可以交差了。正往家走,忽地我看见水果店里摆满了熟透的苹果,一位滇草堂专家的话又钻进我的脑子:“高血压病人每天吃六个苹果就能痊愈(今天我也不知是否歪理邪说)。”我迈进水果店,捡了一大袋,过了称,付了钱,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回家。
“母亲,百货公司的统绒衣,没有我穿的码子。给,苹果,给你买的。”我把买苹果剩下的钱退还了母亲。
“你,扯谎,百货公司上楼左拐第一个货柜就有的,儿子呀……”母亲两粒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滚,打滚,终于抑制不住涌出来了。
至今回想,那是母亲看到儿子懂事了,能体谅家庭了的感动泪花。也是母亲给我最高的褒奖。相信,母亲也是快乐的、幸福的。
母亲翻开我的衣领,说:“大毛,你统绒衣肩头都破了。”又翻看我统绒的袖口、下摆,说:“都扫坏了。我给你补补。”
“将就穿吧。”我说:“肩头是挑泥巴磨破的。现在没挑了。”母亲硬要我脱下,我只能将就母亲。
夜已过十一点了,母亲还要锁边,绞扁。
母亲血压高、常常两腿浮肿,一生多病,在昏暗的灯光下越来越吃力了。
我说:“我来做,自已做的,穿在身上更有味儿。”好不容易才劝得母亲把活儿让给我做。现这件统绒还诊藏着呢。
母亲守在我身边指点我补衣服。不知怎的,她两眼又浸饱了泪水。
“母亲,”我说:“我会做的。做得不对,你说就是。”
好一阵,母亲才说:“淑瑶嫁人了。你如果穿得像个男人,淑瑶也不会嫁人。我已两个月没见淑瑶了。”
“女人,”我说:“不会因你有没衣服穿而嫁不嫁你。”
“猫哇——”黄淑瑶像小时候藏猫猫跨进我家来:“我在这呢。”
“吓我一跳!”我说:“你这两个月哪去了?”
“我参加工作了,在战旗文工团。”黄淑瑶说:“什么吓你一跳?我先就来了一趟,见母亲在翻看你的统绒衣。就又回去一趟。”说着,将一件崭新的谷草绿统绒呈现在我眼前:“给你。文工团发的。我9点才刚回到江阳市。”
可惜,我没见黄淑瑶已超过整整50年。
不过,没这往事便没我以后的头悬梁锥刺股,做了双河引进工程指挥部副指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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