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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刹刀客

无刹刀客

作者:鼠七里

那一夜并州大雪引子

许多年后,在太原城人们的谈论中还时常出现这一场大雪。

那是在隆庆六年冬天,圣上驾崩,换了天子。国丧已了,人们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开,好似洪水宣泄一般,刚开始迅猛而下,其势不可阻挡,过了一阵,缓得一缓,又过了一阵,又缓得一缓,然后就行云流水一般融进之前的日子里了无痕迹。一切也都重新上了日程,做买卖的开市了,艺人们登台了,红白喜事定了日子,官府也着手准备处决人犯。在这些事情之中就有不少将时间定在“第一场雪后”,但老天似乎偏要跟人间抬杠似的,憋着这一场大雪死活不下,眼看着入冬半月,天气干冷无雪,狂风一次次地刮散了那点薄薄的积云。人人急得头上生烟,不下雪牵涉很广,争隋有等得等不得,有些事情只不过迟些日子,另有些要再等下去那结果无疑将会是灾难性的——比方说来年的收成。今年已是大荒年,来年的收成吊着几百万口人的性命。就在这一刻三望天的时候,雪终于还是下了,而且下得极大,极长。这种记忆无疑会更加刻骨铭心,并且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

许多人在那场大雪里改变了一生。

时间回溯。太原城,隆冬,夜。三声梆子响,人更了,冬天的夜更冷,怒号的狂风似乎要把人的每一条骨缝都灌满撕开一般。城里本就已不多的几盏灯火渐次熄灭,大街小巷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数声狗叫,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看不见的浓云压着这座城池,直像要把一切都闷死在这无尽的夜里。

第一片雪花就在这无人知晓的时刻飘然落地,好似浪迹了一生的游子终于在弥留之时回到故乡,接着就是之后的无数片。雪慢慢大将起来,但却并不显得白,因为没有光。风渐渐停了,嘁嘁喳喳的雪声响成一片,寒冷的空气简直可以用刀子切开。大街小巷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大雪越下越猛,山崩一般向大地涌过来,掩盖了地上的泥泞,脏污,还有这里那里成片的血迹。

只有一处地方还亮着灯,人声嘈杂,气氛热烈——州府衙门的捕快房。全府有品级在身的捕快五六十个全聚在这里,捕快房里满满摆着桌子,火锅老酒,热气腾腾,把外面的寒冷挡出窗户,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热烈地讨论着白天的大战,以及明天要做的生活——生活就是生意。类似于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内部语言一样,他们把工作中要做的一切事情统称为“生活”,包括追踪、侦察、抓人、逼供乃至于死斗,刀头舐血的日子没个尽头,既然没有尽头,也只有试着从其中尝出些滋味。你砍了几个?三个?没出息。老子砍了七个,奶奶的,得把刀子磨一磨了。等会儿上碧寻楼去找找相好,贼人们凶得紧,保不齐明天就送了性命,我亲还没成呢。什么?你不知道?碧寻楼停业啦。那儿的头牌沈姐儿已经被姜头儿抓进了大牢……晚雪见隆冬,这日子也太冷了。姜头儿,你真的不来一口挡挡寒?

“我不喝酒。”姜渐鸣笑了笑——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是石像咧了咧嘴。他是北六省的总捕头,英挺、秀气、白皙,一身公服掩盖不住带着书卷气的从容优雅,但他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比隆冬更逼人的冷。他的脸似乎从来就只有动作而没有表情,连最有经验的老捕快也不敢和他对视,似乎看多了辰光,连灵魂也会被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冻结一般。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外面的雪粒子夹着冷风灌进来,怒号的风声和刺骨的寒冷瞬间切入这间屋子,众人一起向外面望过去,雪地所反射的阴暗夜光里,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影岩石一般伫立在那里,有如亘古以来就长久注视世界的剪影。

偌大的捕快房不知为什么安静下来。

满天的风声我满襟是泪痕ONE

莫知悲在睡梦中觉得寒冷刺骨,好像一脚踏进了三九天的水沟里,刀一样的冰茬子刺破皮肤,融进血液刮上骨头,把夹杂着冷和疼的剧烈感觉一股脑儿顶进骨髓里。这感觉他熟悉,他并不是没有踩进去过,也并不是忍不住,多年流浪,这种皮肉之苦早已习惯且麻木,并且有时候会很奇怪冷和热怎么感觉起来如此相似——似乎它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这么说无非是要表示莫知悲本来是完全不把这些痛苦当一回事情的。但在梦中,人的一切情感和知觉都会被前所未有地放大,一丁点痛苦就足以让人号啕落泪,一丁点快意就足以让人狂呼大笑,同样,一丁点疼和冷就会让人觉得刀剑加身、如坠冰窖。——所幸它并没有持续很久,莫知悲猛地睁开眼睛,醒过来,又冷又饿,老泪浑浊,呼吸急促,胡子上呼吸结成的冰碴儿一颤一颤,整个身子除了心脏之外好像全都不是自己的,只有眼珠还能掌控着转动两下。

也许他梦见了什么,也许没有。反正已经是全然忘记了,心里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还不叫他死。

他只知道这个冬天分外寒冷,寒冷之中的自己分外衰老。并且觉得梦似乎还没有醒——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宁可相信这是一场梦。

虽然天已经快亮了,天已经亮过许多次。

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几声梆子响,接着是狗叫,四更二鼓,晨曦初露。周围的景象已隐约有了影子,自己处身的门洞,门洞两边的高墙,墙外的大栅栏——此处是太原城北门外州府大牢。墙上的碰铃在晨风里若有若无地响了两声。一只乌鸦站在碰铃上梳着毛,然后停下动作,凝视着远方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接着振开双翅飞了开去,碰铃一阵乱响。

门里很快传来披衣下地的响声,还有一阵急促的狗叫。

“又是他娘的老鸹。”

这是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男子声音,话声里还带着连连的呵欠。片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禁子探出头来扫视一遍外面,看到莫知悲:“老莫今天够早啊。冬天冷,老鸹乱飞刮得碰铃胡响,惹得老子一晚上起夜几十次,疑神疑鬼地怕跑了犯人——你愣着干什么?跟我来吧。”

“唉,唉。”莫知悲已经把铺盖用的草袋破褥子一类扎成了蒲包,眼巴巴地等着禁子打呵欠伸懒腰,把最后一点顽固的睡意赶出身体——他做这些事并不容易,因为他只有一只右手,扎起绳子来意想不到的难。

他负责做给大牢里犯人倒净桶的营生,再往前是做过乞丐,再往前?苟活性命,过着不比死强的日子,早已麻木,从前干过什么自己早已经不知道了,只记得走山背过石头,驮过麻包,帮人看过青,运过私盐,结果越来越老,越来越做不动,最后吃饭问题从未如此现实而迫切地摆在眼前,他在栖身的门洞里发了一上午的呆,大脑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抓不住头绪。许多个片段从他脑海里闪过,云散烟消不留痕迹。太阳渐渐升起,斑驳地照在铺在地下的被窝卷上,墙角处渐渐看出霜痕。莫知悲的心一下抽疼,似乎被什么锐器开了一个口,接着就是缓慢悲伤的碎裂。他无言地低下头,全身都几乎已经被冻木了。

“算了吧。全都算了吧。”

于是莫知悲当起了乞丐,什么脸面尊严都被肚子饿和身上冷给赶得一干二净,他很快发现这一行也很复杂。事实上,越是低下的群体越复杂,他被同行挤对要不到饭,栽倒了。要不是一个路过的小乞丐寿儿喂了他一碗水,分了半个饼吃,决然活不到今天。再后来大牢坐门房的禁子看他委实可怜,叫他每天早晨进牢房去给犯人倒净桶,一天五十个钱。莫知悲千恩万谢,那时候没有放风这一说,犯人除了过堂、释放与判决是出不来的,净桶得由专人来倒。这活计又脏又累,从号房提出净桶来到东坑倒了刷干净,再提回去,天地玄黄四个号几十间牢房,他只有一只手,要迅速有效地做完这一切实在是力有未逮,于是找来了寿儿。

寿儿姓伍,行六,前五个哥姐都死了,他娘刚生下他就得了风瘫,七岁上又死了爹,无可奈何,栖居在城东四家巷一座破土地庙里,那里净是穷人,穷人比富人慷慨。寿儿靠吃百家饭过日子长到十岁。人虽小,却有着一副热心肠,莫知悲要不是有他一饭之恩,早已死去多时,也没有机会再感受这一冬逼人的冷气了。

“六子,刷净桶干不干?给大牢刷。人家一次给五十钱,我拿二十个,你拿三十个。”莫知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安,他自身老了,等死度日无所谓,寿儿还是个孩子。若说乞讨是把脸摔在了地下,那么给犯人刷净桶就是把脸踩进了猪圈的烂泥里。寿儿正在街口坐等施舍,听莫知悲这么说,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咬了咬牙。

“于。能养活我娘的事情我都干。莫老叔你拿三十个吧,你老。”

“你拿三十个。你有娘要养。”

莫知悲和寿儿就这样简单地敲定了分工与分配,他们老爷俩干劲十足。每天起一大早去,刷一上午完了活,回耳房报一声,差役就把钱扔在大门口——盖因为他二人手刷了百把个净桶,嫌他们手脏——钱倒是一向对数,偶尔还能多上三两个,除了交些给团头——团头即乞丐头儿,剩下的买些杂粮馍馍也够一天嚼谷。就这样一度半脱离乞丐职业做了几个月,入冬了。这一冬分外难挨。不仅仅是因为冷,另一方面,北方大旱,十年不遇,不少地方遭了灾,杂粮馍馍由四文直升到二十五文,在这个节骨眼上寿儿他娘又犯了病,来不了了。总之一句话,活着是越来越艰难了。莫知悲只好独个在大牢门口等,心里盼着自己也能应付过去,不至于丢了这个能赚钱混饭吃的职业。

莫知悲把蒲包摆在门洞里,跟在禁子身后进了壁垒森严的大牢。太阳渐渐浮出晨雾,穿过通道,在他佝偻的身形后拉出长长一条黑影,奇形怪状地扭曲着,四面是阴森森的风声。

“虽然你这人老成,但我也不得不说,今日要警醒些,来了要犯,这可是抢劫官仓的大盗,太行山有名的刀客!前晚姜头儿亲自动手抓的,关在天字号房最里头。”禁子一边走一边说,一边用力裹了裹公服,“这天气真是冷得叫人牙都疼。老莫你昨晚在这里过的夜?以后冬天别在大牢门口睡,万一冻死算谁的?”

走着走着到了大牢人口,两丈高的夹墙里为防犯人挖洞逃跑灌满了沙子,正对面开了个四尺高的门洞,门洞上是一张吞口的虎面狴犴。之所以这么矮是为了让犯人在通过时不得不低头弓背,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恐惧与不踏实。禁子有旁门走,到这里便停住了。莫知悲低头从矮矮的门洞穿了进去,他步子有些涩,不大愿意从虽然不见得暖和却也有些光的朝阳中进到全是阴影的门洞里去。

禁子从旁门进去,敲响小铜锣:“起身!多少辰光了!刷净桶刷净桶!刷完了吃饭!都把例钱准备好!”

犯人们于是一阵忙乱。在外头没有亲属交钱的便往禁子托着的小铜锣里放钱,把六寸径、一尺高,标着记号的铁净桶从木栏间隙里塞出来,整个空间里弥漫着恶臭的冷气。四间大牢分天地玄黄四个号,视所关犯人的重要程度不同待遇也不同。莫知悲压住冷和饿的感觉打点起精神,依次把净桶提到大牢东头的茅房边上,先倒进后面的粪坑,再提到井边从井里提上水刷,里外刷两次之后按着记号提回去——水冷彻骨,只有一只手的人做这些动作很吃力,但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肮脏的冷水流了一地,莫知悲身上脸上都是溅起来的点点斑斑,神情专注——只有在这样专注地做着什么事情时他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放松。

禁子收完了一圈钱,自顾走了。没人敢为省几个钱就得罪禁子一净桶满出来还是小事。莫知悲慢悠悠地刷着,把全副身心沉浸在其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慢慢地,净桶一只一只被刷干净放回去,很快就到了最后的天字号牢房。天字号房都是独间,戒备森严,专关犯了大罪的犯人。莫知悲刷到最里一间,那里并没有净桶摆出来,但他恍惚想起禁子的话,然后记起前天这间还是空的,今天大约是来了犯人。莫知悲努力向过道尽头里看,只见一团暗青色的黑,影影绰绰的看不甚明白。

他考虑一下,向最里走去,丝毫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改变他的余生。

他走到牢门前,就着透进来微暗的晨光向栏杆中看去,窄小的牢房里安着草铺,草铺里坐了一个人,看不甚清楚面貌,只看到两点疲惫的冷眼睛。一看到这个人,莫知悲就忽然感到空前的紧张和绝望,有那么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从脑海里复活过来,许多隐约的记忆出现又迅速消失,他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敢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不敢往深里想,只是看看牢房里的净桶有些艰难地开口:“劳驾……”

那人动了动,半晌,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有劳你老。我动不了。算了。”他有一种莫知悲非常熟悉的气质,那气质属于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莫知悲不敢再多问,正想转身走,那人灰暗的眸子忽然一亮,然后迅速暗淡下来:“你老也是刀客?你这架势是拿过万的人……怎么干这个?”他不说了,叹口气,“世道无常。”

莫知悲只感到血液犹如怒潮一般冲入脑海,轰的一声。好似心中一面蒙尘许久的鼓被敲动,五百里寂静大地上爆雷炸响一般震得大脑一阵眩晕。接下来他做了什么自己已经不知道,转身出大牢,禁子骂了两句扔下钱,关门——慢慢地,他的思想回到了身体,艰难地蹲下身子,一个一个捡起那些铜板,捡的时候,一股凄凉就从心底里直钻出来。他顾不得许多,把钱胡乱塞进衣服,夹起蒲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大牢。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天地间可怕的静,没有往昔城墙外早市锅汤、馄饨摊、烧饼篮茶桌之类卖力的吆喝声,没有往昔马队踏过青石路走进城门有节奏的杂沓声和赶马人悠长的号子,城外一堆一堆到处都是逃荒来此的灾民,进不得城,一动不动地堆在路边、城墙边,简直不像是活的,只有转动的眼睛目送他走过大路。一个孩子哇然哭出,接着立刻被他的母亲掩住了嘴。他不忍看,急步走过,心里一片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肚子饿得已然没有了疼的感觉。往年饿的时候还可以吞几口雪,这一冬却偏偏连雪也没有。他穿过城外的土路,走过城门,城门的卫兵看了他两眼,认得是这一带的乞丐,没管他。莫知悲急步进城,城内大街上也不甚见人烟,偶有几个人匆匆走过。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路边光秃秃的树全是灰的。

莫知悲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旋转起来,接着一头栽在地上。路过的人拿眼光瞟瞟他,脚下不停地过去了。这年头地上的饿殍比城墙上的砖还多,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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