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泉州。

洪向志坐在摇椅上。

摇椅轻轻地晃着，吱呀呀地乱响。

下午温暖的阳光像缎子一样地泄在洪向志的身上，那热气透过衣服，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摸着洪向志的身体，浑身上下是无比的舒泰。

洪向志最喜欢坐在这个欧式别墅二楼的阳台上晒太阳。这个别墅本来是一个英国人的，十年前，洪向志走进这个别墅，绕了两圈，就扔给了那个英国人一箱子银元，这个别墅就换了主人。

以前闲的时候，他经常独自一个坐在这里，泡上一壶碧螺春，放几盘石狮甜果。俯看着自己脚下的这一片大花园，他志得意满，总是在满意中沉沉睡去。

日本人来了之后，这种悠闲的日子就消失了。

洪向志的纱厂已经停工好几个月了。

驻扎泉州的日本大佐井藤登门拜访好多次，半威逼半利诱地要求洪向志让纱厂重新开工，他们日本人会将纱厂生产的所有成品全部以市场价买下。

“洪先生，你放心，日本人是讲信用的，只要你能够好好合作，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不会忘记你的。”

洪向志却总是哈哈一笑，不说话。

三天前商会的刘得标登门拜访。他说明了来意，泉州商会决定与日本人合作，商会为了表示诚意，成立了筹款劳军委员会，准备在一个月之内筹集五百万大洋献给日本人，以示日中友好。泉州大户洪向志有钱有势，富甲一方，如果洪向志能够首先出钱，那其他人自然不在话下。

“老洪，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南京的汪主席都选择了跟日本人合作，你我都是一个小小的商人，现在日本人势大，你这样固执，老哥哥怕日本人不会放过你啊。”刘得标语重心长地说道。

洪向志轻蔑地瞥了刘得标一眼，笑道：“老刘，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千万别走错了路，让自己死后遭骂，让子孙抬不起头来。”

刘得标脸一红。

刘得标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说道：“老洪，你我多年老友，今天是来劝你，等下次日本人来的时候，就不是劝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洪向志也站了起来，他笑道：“我们福建沿海，在明朝遭受倭寇侵扰，最后不也是把他们打了回去。我们泉州百姓，什么时候怕过外人的刀枪。小日本作恶多端，猖狂不了多久。老刘，等我们再次将这群倭寇赶走，到时候，再与老哥哥一起喝茶，那滋味一定是不一样的了。”

晚上的时候，儿子洪青泽回到家来。

“事情都办妥了吗？”洪向志问道。

洪青泽点了点头，说道：“都办妥了。奶奶他们都已经上船了，在美国的叔父已经收到了我们的电报。纱厂值钱的东西已经变卖完了，机器被工厂的工人悄悄毁掉了。现在家里除了我们俩睡的两张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洪青泽苦笑道。

一年前，自己还是一个阔少爷，现如今却要准备亡命天涯。

“去了美国，钱要省着点花。早点把摊子支起来。”

洪青泽蹦了起来：“不，父亲，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洪向志摇了摇头，笑道：“我走不了的。”

洪青泽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

过了一会，洪向志说道：“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带走。”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洪青泽跟了进来。

洪向志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青色绒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抱在窗口，面朝东南，拜了下去。洪青泽不明所以，跟着也拜了下去。

洪向志行完大礼，才趋步走上去，小心地将绒布打开。露出里面一尺见方的玻璃柜来。在这个玻璃柜里，两尊白玉雕像在月光之下泛着淡淡的绿光。那两尊雕像通体白色，珠圆玉润，傲然挺立，栩栩如生。

“这是……？”洪青泽疑惑地看着父亲。这两尊雕像，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而且，自己竟然不认识。

洪向志不理他，对着两尊雕像喃喃祷告：“洪家列祖列宗，向志无能，不能保住洪家祖业。今日倭寇来犯，望祖上能够保佑我洪家一脉，保佑我泉州乡邻，保佑我中华无恙。”

洪向志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他转头说道：“泽儿，这是海马龙，海马凤。是海马身体龙头凤头的神灵。保佑我洪家四百年兴旺发达。本来是藏于暗室从不现身的，但是今日形势紧张，不得不请出两位神灵。”

洪青泽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洪向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此儿将来不可限量，洪家一脉就靠他了。”

洪向志问道：“你可知四百年前，泉州俞虚江？”

洪青泽自小读书，泉州当地的英雄人物早已经深入脑海。他点了点头：“父亲说的可是前明一代，官历三朝，在我浙东福建抗击倭寇大胜而归的俞大猷俞都督？”

洪向志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此人。俞都督呕心沥血，击破倭寇，保我泉州百姓一方平安，保国家几百年不受倭寇侵扰。为国为民，算是泉州头一号的英雄人物。”

“那俞大人跟海马龙、海马凤神灵有什么关系？”

“浙东和福建沿海由于长年战乱和倭寇侵扰，人人避祸，深入内地，不敢再回家乡。当年俞大人平寇之后，苦劝各地乡亲回乡，收效甚微。而我洪家虽然没有入朝当兵抗击倭寇，当时却是倾尽所有支援朝廷。俞大人亲自登门拜访，希望我洪家能够做出表率，主动回迁泉州，带领乡亲在泉州扎稳脚跟。俞大人亲口对我洪家祖上说道：‘有民才有家，有家才有国。民乃国之本也。泉州本是大明疆土，倭寇已除，这是国为民；今日希望众位乡亲回乡扎根，这是民为国。息息相关，息息相关啊！’”洪向志模仿起当时的场景。这个场景每一个洪家掌舵人都会在后代成熟之后，在将祖宗基业托付给他们的时候，将这个场景和对话告诉他们。

“我洪家回迁之后，其余民众也慢慢放下顾虑，开始回迁，历经四年年，才形成如今兴旺之势。当年回迁之后，俞大人又亲自登门，将海马龙海马凤两位神灵送入洪府。他说道：‘龙凤乃中华古代神灵，保佑洪家和我泉州世代兴旺发达，人人安居乐业。海马乃海中神灵，海马保我泉州百姓下海打鱼经商，次次满载而归。若有倭寇再次来犯，海马神一定会兴风作浪，让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全部下海喂鱼！’”

洪青泽胸中升起勃勃正气，这四百年来泉州的腥风血雨和辉煌发达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交替出现。

洪向志继续说道：“今日你远渡重洋，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带着海马龙、海马凤两位神灵吗？”

洪青泽一字一顿地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洪向志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泽儿。我洪门一向不当兵，不从政，只是经商做买卖。可是国不强哪有家兴旺？你到了美国，尽快地将洪家生意重新做起来，为国家荡平倭寇出钱出力。”

“泽儿明白。”

洪向发交待完最重要的事情，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就走吧！”

洪青泽不舍，他想让父亲一起走。

洪向发摇了摇头说道：“我留下来，是想告诉泉州百姓，我洪门不是逃兵，我洪向发从来都不怕死。”

夜幕下，洪青泽悄悄离开了洪府。

洪向志坐在摇椅上。

摇椅轻轻地晃着，吱呀呀地乱响。

大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

日本人涌了进来。

洪向志从摇椅上坐了起来，眯着眼看着眼前的混乱和嘈杂。他心里冷笑一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碧螺春，泡透了的茶叶早已经在杯子中舒展开来，它们在杯子中自由惬意地浮浮沉沉，浮在中间的慢慢地在水中打着转，快乐地就像海马。

井藤走上了阳台。他站在洪向志身后，向远处眺望。

洪向志头都没抬。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一股清香顺流而下，沁人心脾。

“洪先生，好雅致，当年从英国人手上买下的这栋别墅，可是泉州数一数二的好风景。”

洪向发没有说话，又啜了一口茶，将茶水倒掉。

“洪先生，这么好的碧螺春，倒掉了岂不是可惜？鄙人也略懂一些茶道，可与先生畅谈。”

洪向发坐在摇椅上轻轻笑了一声，他眼睛看着前方，在视线所及的地方，那里是泉州出海的港口。他说道：“四百年前，倭寇来袭，我们泉州人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如今你们又来犯我中华，当然，我是一口水也不会给你们留下的。”

井藤脸色一变，怒从心头起，“刷”地一声将佩刀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