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童脱难记
彤彤坐在一辆沉闷的火车上,很老实地坐着,他是因为恐惧而老实。在他的一左一右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用身体紧紧地夹着他,也不多说话,都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一旦有特别的声响,便警觉地直起身四下里张望一番。这两个人彤彤并不认识,但彤彤却是被这两个人带到火车上的。彤彤记得清楚,当时,他和妈妈牵着手在喧闹的市场里挤来挤去,后来,妈妈在一个摊前停下来,俯身摆弄着个物件向摊主讨价还价,手便松开了彤彤,彤彤的目光被邻摊的东西吸引住了,不由得向那边移了几步,只是这几步,便突然地淹没在人海里了,他看不到妈妈,眼前是一堵墙一样高的男人,手里还捻着一支香烟,那支烟似是无意地在彤彤面前一晃,彤彤便迷迷糊糊了,接着就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走,回家去。”他的手就被牵住,随着那一团模糊的人影走了。
当彤彤能辩清眼前的景物时,他们已经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了,那个墙一样高的男人去买火车票,女的就拉着他到广场旁的售货亭去买食品,彤彤站在那女人的身后,偷偷伸了伸胳膊,发现勉强可以活动,便伸手去扯了一名过路人的衣襟,那人停下来,弯下腰问,“小朋友,什么事?”彤彤想说话,却感觉不到嘴的存在,他很急,急得想哭。就在这个时候,买东西的女人急忙转过身来,冲着那名行人嚷道,“这是我孩子,他没什么事。”就把彤彤扯到一个角落里,用力在他的胳膊上狠拧了一下,说,“不准跟别人说话,再让我看到,我就拧死你。”彤彤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来,但却没有哭出声。
随后,彤彤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一男一女上了车,一直就再没有出过声。
火车在某个小站停下了,彤彤被那对男女挟下了车,脚刚落地,火车便徐徐开去,那个铁家伙对这个小站简直就不屑一顾。
从这个小站出来,他们又乘上了一辆长途汽车,颠簸了几个小时之后,便来到一座县城,听到售票员的报站,彤彤也就知道了这个县的名子,叫白河县。彤彤被带到了一个又黑又矬的人的面前,黑矬子笑眯眯地围着彤彤转了两转,轻声问彤彤,“娃子,你叫啥个名子啊?”彤彤没做声,用眼去看那女人,女人狠瞪了他一眼说,“快说。”彤彤怯怯地说,“我……我叫彤彤。”黑矬子又问,“几岁了?”彤彤说,“六岁了。”黑矬子点点头,“你家住哪里,知道吗?”彤彤说,“知道,我住在济南,住市中区经十路。”黑矬子和蔼地轻拍了一下彤彤的头,说,“娃儿真聪明。”然后转过身去,对那对男女说,“这孩子大了点,知道的多,得费些事啊。”那男的立刻急红了脸,说,“那你给个价吧,这么大老远带来的。”黑矬子不慌不忙地扳着那男人的肩膀,走进里间屋去了。彤彤不知道黑矬子所说的费些事是指什么,他只觉得黑矬子很和善,这么和善的人,大概是会送他回家的。他转眼去看那个女人,女人一脸的灰暗,不安地望着里屋的门。过了许久,里屋的门终于打开了,黑矬子仍是一脸的微笑走了出来,那个男人跟在后面,不甘和无奈交织着布在他的脸上,这副面容被那个女人看在眼里,于是“哼”的一声,双臂一叉背过了身去。黑矬子不去看那个女人,直接走过来握住彤彤的手说,“来,小娃子,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黑矬子领着彤彤乘上了长途汽车,汽车摇摇晃晃跑了三四个小时,前面就进入了一片山区,道路也越发的难行了。正行进间,黑矬子突然向司机喊着要下车,车便停下来,售票员说,“你不是去徐沟村吗?怎么在这里下?”黑矬子说,“先去个亲戚家,然后再去徐沟村。”便领着彤彤下了车。
黑矬子带着彤彤走的是山路,山路很不好走,草木丛杂,途中又常常分出许多岔路,连黑矬子都摸不太准,要挠着头捉摸半天,才能确定走哪条路,这时候,彤彤就在地上拣一些小石块玩,他用石块垒成一个城堡,或凑成一个图案,就这样,两个人走走停停,翻过了不知几座山头,终于到了黑矬子要去的地方——王台村,一个座落在两山之间的小山村,村旁还伴着一条被两面大山夹得窘迫湍急的小河。
黑矬子把彤彤带到一户人家里,这家的院门朽烂得几乎一伸指手便能戳垮半扇,房子半是石砌半是土夯叠垒起来的,即使是白天,屋里也非常昏暗,墙皮斑驳得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绝然不是白色的了。这家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在和黑矬子短暂交谈之后,两个人把彤彤围在当中转着圈地看,彤彤感到很好奇,冲着那个女人一笑,这一笑却喜得那女人合不拢嘴,一个劲向男人点头,男人便拉着黑矬子到里间屋去了。女人按着彤彤坐下,四下里翻出一堆奇形怪状的山果摊在他面前,引着他吃,彤彤看着那些山果,觉得稀奇,便拿来了吃,那女人就用手托着腮眯着眼笑,笑得几乎要掉出泪来。不一会,黑矬子和男主人出来,黑矬子出来的时候,他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已经鼓鼓囊囊的了。黑矬子走到彤彤跟着,用手摸了他的头,轻轻一拍,说,“娃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那是你的爹和你的娘,要好好听他们的话,你在这里,开始可能不太习惯,以后时间长了就好了。”扭头又对中年夫妇道,“这小娃子可乖巧了,聪明得很,你们俩就等着以后享福吧。”说罢,便乐呵呵地走了。
黑矬子一走,女人就拉着男主人退到一旁说,“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就怕认事太多,咱养不住。”男主人说,“这倒不用担心,那个人说了,他是故意带着娃子走小路来的,不让他认得大路。他还说,千万别让他上学,一旦上了学,认得的事就多,就净想着怎么跑了。”两个人说话时,彤彤正在全神贯注地吃桌上的山果,他们的话远似乎远不及山果更能让彤彤感兴趣。
两个月过去了,小山村里的两个月乏味得平淡无奇,就像田间里埋头耕地的老翁,承袭着几千年的一成不变。两个月里,彤彤已经将自己融进了这个小山村里,他得了一个奇怪的小名,叫山蛋蛋,而且他适应了叫那个男主人为“爹”,那个女人为“娘”,每天他把这爹娘两个字叫得欢天动地,喜得那位新爹和新娘合不拢嘴,而且在这两个月里,他也从未跨出大门一步,只在家里呆着,村里的孩子找上门要拉着他出去玩时,他就去看娘的脸色,娘的脸上立刻挂满了担忧,于是,彤彤就摇头拒绝了那些孩子的邀请。然而时间一长,爹就忍不住说,“也不能让娃儿整天呆在家里,想出去玩就让他玩吧,他这么小点儿的,还能从咱这山沟里跑出去不成?”娘见爹这么说,也就同意彤彤和小伙伴们出去玩了,他们出去玩,也无非是在村边的土坡、田埂,或是那条小河旁玩。要去河边玩时,娘特意嘱咐过彤彤,“在河边玩一定要小心呐,就在去年,村东头家的娃在河边玩,一不留神就掉进河里给冲走了,哎呀,整找了一天,就找到那娃的一只鞋。”彤彤就特别注意那条河,河面不很宽,但水流挺急,这时正是雨季,水涨得很高,也很浑浊,裹着许多泥沙。
彤彤虽然得以出去玩,但玩得并不自由,有时,他向村口的那条大路多走出几十米远,一起玩的孩子们中就有人跑去向娘报信,娘便急三火四的跑来,把彤彤紧紧地拽回家去,彤彤也就再不去看村口的那条路了。
这一天的早上,彤彤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很亮的光彩,他偷偷把他从家里穿来的那双软皮鞋拿出来,用力压得扁平,捌在裤腰间,用衣褂挡实了,又从灶间摸了几小块干粗的米饼子揣进衣兜里。然后,一如平时的欢天喜地,和村里的玩伴们吱吱哇哇地跑了出去。他们仍是跑到河边去抓河虾,这几天他们一直在玩这个,他们里面有抓河虾的高手,很快就抓到了不少,在河滩边的泥沙间挖一个小洼,将抓到的河虾全投在里面,于是小伙伴们便在河边拍着手欢叫个不停。
彤彤默不做声地扎进了一片草丛中,这里向前有一个小斜坡,坡下就是湍急的河水,这个地方,他早就看过好多便了。他先从坡上小心翼翼地滑到坡底,并故意蹬进河里几块土坷,滑到底时,脚便踩着水边了,然后,他又从坡底爬回坡上,脱下脚上穿着的布鞋,将一只丢在坡沿上,另一只投进水里,再从腰间拿出那双压扁的鞋,撑开穿在脚上,他隐在草丛中观察好其他小伙伴的位置后,便猫着腰,借着高高蒿草的遮挡,跑去了。
小伙伴中有人忽然想起了彤彤,就拔开草来寻他,寻到那个斜坡时,“啊”地一声惊呼便冲了出来,大叫道,“不好了,山蛋蛋掉河里了。”
很快,整个村子便被震动了,村里的壮汉们使用着各种捕捞工具,沿着河边一路寻捞下去,耗费了一天的力气,只在下游的乱石滩间拣到一只布鞋。
这个时候的彤彤,却已经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了,这条路就是黑矬子带他来的那条路,他每天都要在脑子里把这条路重走一遍。所以,他对这条路已经驾轻就熟。前面便到了一处岔路口,彤彤不会像黑矬子来时那般犹豫不定,他低着头在路边转着圈地找寻,终于,他找到了,那是两个月前他在这里摆的那副石头图案,在这副图案中,有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方向指示,那个方向就是他来时的路。于是,他就随着这条路走去。
终于,他走到了公路边,他不知道这条公路是从哪里通向哪里的,但他知道,向相反的方向坐车,就能到他来时的那个地方,他便站在路旁等。公路上有零星的行人在走,他们并不以彤彤这么小的年纪独自出现在公路边而感到奇怪,在农村,独自跑出来玩的孩子,有比他更小。
不多一会,开来了一辆长途车,他伸手拦下车,售票员探出头问,“小娃子,你要上车?”彤彤点头说,“是。”售票员问,“你要去哪里?”彤彤说,“去白河县。”售票员问,“就你一个人吗?”彤彤说,“是啊。”售票员笑了,说,“是不是没跟家里人说,自己跑出来的,好了,快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着急。”说罢就缩进窗里,车便开走了。彤彤十分懊丧,蹲在路边,手托着腮,盯着伸向远方的公路。等了一段时间,又驶来一辆长途车,彤彤急忙跳起来,挥手将车拦下。售票员照例也询问他,彤彤就说,“我爹和我娘都在白河县上班,我娘病了,很厉害,我舅舅就我把送到这里,让我坐车去,我爹在那边的车站等着接我哩。”售票员四下张望道,“你舅舅呢?”彤彤随手指着个过路人说,“呶,在那边看着呢,看车来了,他就走了。”售票员摇摇头,说,“你舅舅走了,谁给你买票?”彤彤眨了眨眼说,“我爹啊,他在那边接着我呢。”售票员这才放彤彤上车。
车开进白河县的长途汽车站时,已接近傍晚,这里并不是这辆长途车的终点,它还要继续前行,不过在这里下车的人比较多,彤彤便想随着他们一起下车,售票员拦住他说,“哎,小娃子,你爹呢?不是说来接你吗?”彤彤很努力地向车下张望一番道,“是啊,原来说好了的,在这接我,怎么没来呢?要不,就等等吧,我爹很快就来了。”
售票员有些犹豫,问司机,“咱在这等等?”司机一摆手,“小娃子精得很,什么他爹接着,就是蹭车坐,别傻等了,等到明早晨也来不了,走吧。”长途车便撂下彤彤开走了。
彤彤跟着出站的人流,来到车站的的出站口,出站口这里乱哄哄的一片杂乱,多是出租车和旅馆拉客的,更有一些别有用人的人,滑着贼亮的眼珠,观察从车站里出来的人。突然,在彤彤前面横过来一个人,弯下腰说,“小娃子,去哪里?叔叔送你去。”彤彤急忙一指走前面的一名身材魁伟的男人说,“我不知道去哪里,你去问我爹吧。”横着的那个人立即便消失了,彤彤紧走几步,跟在魁伟男人的身旁,穿过了那片被贼光扫视的区域。
这时的马路上已亮起了昏暗的路灯,彤彤突然止住脚步,没有继续跟着那名魁伟男人走,而是返身转向车站的候车大厅跑去,一冲进大厅,他就看到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女工作人员,他上前拉住其中一个的衣襟,喊,“阿姨——”,工作人员一愣,问,“小朋友,什么事?”彤彤说,“带我找警察,好吗?我是被坏人骗到这里来的,回不去家了。”那两个工作人员吃了一惊,仔细地打量了彤彤一番,恍然醒悟,急忙一人抓住彤彤的一只手,把他带到了值班室,值班员问明情况后,立即打电话通知了警方,不久,一辆警车就开到了长途汽车站。
彤彤老老实实地坐在值班室里,也不多说话,一双眼睛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值班室里的人,尽管这些人很关心地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们虽然穿着某种制服,但这种制服不能令他十分放心。当警察们进来时,彤彤的眼睛才跳跃出喜悦的光,其中一位女警走过来,用手抚着彤彤的头,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子啊?”彤彤却“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喊道,“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几天之后,一辆布满着尘土的警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王台村,一群村里的孩子好奇地追着车看。车一进村口就停下来,车上下来两名疲惫的警察,抬起手用力拍去头发上的尘土,然后戴上警帽。他们拦住了一位村民了解情况,村民倒很热心,说,“他们现在不在家,在河边,我带你们去。”
村民便带着他们走到了村外的小河边,在狭窄的河滩上,有一堆用石块垒起的小坟,坟前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呆呆地望着河水发愣,在女人身后,立着一个略有些驼背男人,像一棵苍老的枯树,无力的垂着头。
村民对民警说,“他们真的是很可怜,刚得的孩子就淹死了,连个尸体都找不到,那坟里埋的是孩子穿过的鞋,他们每天都这样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其中一名警察对他的同事说,“你看他们是为孩子伤心,还是为钱伤心?”
同事说,“看他们起的那个坟,应该是为孩子伤心。”
那名警察叹了口气,说,“我真希望不去打扰他们,我宁愿他们的心里装着的是孩子,而不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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