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爱着你
不记得我是否亲昵地喊过我妈“妈妈”,她60岁生日的那天,我踌躇着举杯,仍旧没能喊出一声“妈妈”。此时,她已经花白了头发,而我越过30年的记忆,回首隐隐的悲愤,看见我小时候茫然地苦闷着,想在满大街的慈祥面容中为自己找一个“妈妈”。
我怨恨着,忘恩负义地在脑海深处留着一片苍茫,装着寒冷、恐惧和悲伤。
翻开回忆,历历而来的都是她的“罪行”。
那年我4岁,在街道上“育红班”。冬天的大雪,翻卷着雪片的风,育红班的黑屋子里关着被一群孩子们的小手覆盖的几欲熄灭的微弱火光。我冻得瑟瑟发抖,不敢靠近被凶猛的男孩们霸占的炉火,我蜷在墙角,觉得自己就要被冻死了。那个僵硬的小人儿连哭出来的眼泪都是冷的,撑到放学,哽咽着回家,牙齿咯咯打战。她在灶前抡着铁锅铲炒小半锅酸菜,因急着要赶去厂里加班,鼻涕滴下来都顾不得擦。我奔命般地扑到灶洞前,想要靠着那火苗救活自己。她凶神恶煞,操起手中的锅铲,顺手朝着我的头上打下来,暴躁地吼道:“饭还没好哪,你是饿牢里拖出来的催命鬼是吧?”我嚎啕大哭。她终于看见了我冻得乌青的小脸,终于看见我像寒号鸟一样浑身发颤。她从灶洞里抽出几根柴,扔了锅铲,“穿得那么厚,怎么冻成这个鬼样?”她自言自语地摸遍了我的全身,才找到答案。早起她忙于赶去上班,忘了在我的小棉袄里套上绒衣,也穿错了我的棉裤,我上身就穿着一件小纱衣和一个空棉袄;而我的腿,左边的一条不可思议地裹着两条棉裤腿,右边的一条腿仅穿着单裤。那是怎样离奇的一种穿法啊,棉裤的两只裤腿被挤在外套单裤的一只裤腿里。她将我抱到床上,拉开被子把我裹上,带着哭腔继续骂:“你这个死猪,你这个笨猪啊!”
我记着那一天的寒冷和劈头盖脸的锅铲,记着她那样的骂,我不原谅她。直到她住进了医院,因为某种被误诊为“肝癌”。我去她的病房,看见她在那里同其他几个病友打扑克,笑吟吟的。我不断地偷窥她床头柜上的桔子罐头,恨恨地想,“谁要吃你的罐头,你叫我吃我也不吃!”
不久后她回来了,大着嗓门对邻居说她的病情,“鬼才相信那些医生的鬼话,听他们的话我干脆就不用活啦。”她继续暴躁着,摔盘子打碗,和爸爸吵架。
“你妈她肝火旺,我们让着她。”我爸爸说。
我怎么能让着她?我躲着她!
她健康,壮实,大着嗓门,多年无恙。冲锋在车间的一线,当班组长,当车间副主任,挥汗如雨,夺流动红旗,开大会,戴大红花。
那年我6岁,我和爸爸在她厂里的礼堂观礼,听见她发言说要不怕苦,不怕累……他们拼命鼓掌,我想,那是什么妈妈呀!
我在满大街怀着小心思给自己找个理想中的妈妈——“她会腌好吃的酸菜,会蒸被酒酿发的松软的包子,会给我织围巾,讲故事,会那么温柔的笑,会把我搂在她怀里,放在她膝盖上,给我的发梢系上梦寐以求的蝴蝶结。”
那年我7岁,太阳照在我的脸上,漫天通红的云霞啊,我听见呼呼的风声,红旗招展,热风拂面。然而我猛醒来,睁开眼睛,恐惧地看见火光在半夜里蔓延,已经点燃了我床上的蚊帐……因为她一时的疏忽,忘了将晚饭后未燃尽的柴火浇灭,我差点被葬身火海。我不原谅她,尽管她为我买了一本美猴王,尽管她费尽周折挪移笨重的橱柜,在逼仄的空间内转移我的小床到离厨房远一点的地方。
我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躲着她,躲着人,躲进认不得字看不懂意思的书里去。吃饭也看,睡觉也看,走路也看。终于激怒了她,她疯狂地来抢我的书,我和她像敌人似的厮杀。她胜利地将夺过去的书卷成一个筒,朝着我的头上打,“我要叫你记住,看坏了眼睛,你长大了哭天无路!”
那年我8岁,总是做噩梦,梦见她骑着飞快的自行车,呼啸而过地载着我飞驰,冲进万丈悬崖……我不敢搭载她骑的自行车去学校,害怕在撞上了路人时,她惊恐万状地扔下自行车朝着倒在地上的我吼道:“爬起来快跑,你要迟到了!”
稍后,她又骑着自行车在我身后喊,“快跳上来,我带你一截”的时候,我一边固执地朝前跑,一边轻蔑地在心里回答道:“我自己会跑,坐你的自行车无非是多摔一跤,赶紧上你的班,抢你的时间,当你的车间先进去吧!”
那年我10岁,在运动会上绝望地奔跑,可是怎么跑也跑不快。后来才狼狈至极地发现,她帮我缠的,将那双过大的球鞋绑在我双脚上的两根麻绳,被我跑烂了,断掉了。
那年我13岁,在学校住校,闻着宿舍同学的妈妈送来的豆豉炒肉末,心酸地羡慕——同样的豆豉,同样的肉末,在我的家里,从未有过飘着这样诱人香气的美味佳肴。
那年我16岁,在离家转两趟班车的两百多公里外的学校上学。我蘸着麻辣酱吃1角钱1个的面饼子,每天吃3个,吃了4个星期,我想从伙食费里省下车票钱,赶在中秋节回家。那时候我想我的小阁楼,想我家的后院,想我爸爸和姐姐、妹妹,也想她,拼命地想啊,我想回家。我在中秋节前收到了她寄来的短信,两行字,写着“过中秋节不要回来了,寒假再回来,省着车费,买月饼吃,在食堂里打点儿肉菜吃……”中秋夜,我独自坐在操场的跳远沙坑旁,手里握着两个月饼看月亮。我咬一口月饼,翻出她的信来,背诵一句,滚出几行眼泪;又咬一口月饼,又背诵一句,泪如雨下……我不原谅她。
那年我17岁,回家过年,我的朋友告诉我一句让我痛不欲生的话,说我才出去上学,爸和妈就离婚了,他们现在还假装住在一起,只是想瞒着我,等我毕业了再告诉我。我去质问她,她不回答,整理着她那只珍贵的木箱。那是她当知青下放到县城来时,外公亲手给她做的,装着毛泽东选集和她3本写满了要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日记……那只木箱一直陪着她,最后成了她唯一的青春纪念和嫁妆。我继续追问,惹怒了她,她歇斯底里地边哭边骂:“如果不是你,不是你们这些小拖油瓶,我早回武汉去了,你们晓得吧?你当我撇下你外公外婆,伤他们的心,受苦受穷留在这山旮旯里是为啥?”
我在后院里看见她养的猪,几头瘦弱的猪啊。她为了给我凑学费,生平第一次养猪,每天下班后都在县城的郊外扯猪草……我想起那封在中秋夜被我撕碎扔了一沙坑的她写的信,心疼得要命。
那年我18岁,她养的猪病死了一头,她的头上开始有了白发。我终于放弃了老师的建议,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回到家乡的小城去当一名小学音乐教师。我去学校报到的那天,起得很早,那是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她站在镜子前,帮我重新梳了头发。她望着镜子,对镜子里的我说:“你看上去还这么小,还像个初中生,辫子扎得低一点才稍微像个大人。”那天我好感激她,我说,“妈,你看我像个老师吗?”她在我身后,突然那么温和地,答非所问地说,“你怕不怕?”我心里一酸,怕呀,怎么不怕,前些天我还是个学生,今天突然成一个老师了,那么陌生的讲台,那么多陌生的学生,我怎么不怕?
她转身从院子里推出她的那辆已经破旧不堪的高大的野马牌自行车对我说:“来,我骑自行车送你去,别怕!”
我的妈妈啊,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你知道你在怎样的浑噩中如此凄惨地过了半生吗?我不能理解你所熟知的知青岁月的满腔热血和愚顽,我不能了解你背井离乡地扎根在山区,背叛父母之意,到底是为了爱,还是因为不想徒劳地在命运之途再做一次挣扎,可是我知道,我爸爸他早已不回家了啊。
那年我25岁,她收拾了一大包吃的穿的和用的,执意要去她当年下放的那个村子看看,要给那些帮助过她的老乡亲带点礼品。我送她到通往山里的班车上,看见她落座。可是当我回到家,却见她仍旧拖着个巨大的包,回转来了。她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疲惫地解开头上的围巾,露出了半头的白发,自言自语地说:“我老糊涂啦,都过了这些年,那些老人们肯定都不在世了,我兴起兴落地跑去看谁啊?”
那年我28岁,我在婚姻的枯井里暗无天日地坐着,她去看我。我哭诉说,这么下去,一辈子完了,我死不瞑目啊,我不要这样过,不要这样和你似的一辈子不幸福地过。她什么也没说,只问了一句,“你说你想咋办吧。”我说,“不能离婚,要么我死,要么我搬走。”她走了,傍晚的时候借来一个木板车,她拽着那辆木板车来,默默地开始帮我搬我的书、衣服、电脑桌。
那年我29岁,我终于买了一套59平米的二手小房子,结束了居无定所凄风苦雨的生活。寒风呼啸,按照民俗,腊月不能搬家。可是她说,没事,信那些做啥!我们搬,去新家里好好地过个年。寒冬的凌晨,在搬家之前,她执意生了一大盆炭火说,“这个俗要讲,我们以后就得红红火火暖暖和和地过。”我和她冒着寒风,在人迹稀少的大街上,抬着那盆炭火朝新家里走。我心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希望和憧憬,眼泪止不住地要溢出眼眶。走在我身边的,我曾在幼年怨恨过的母亲,居然是在我最为艰难的时候唯一支撑我面对苦难、替我拿主意的一个。狼心狗肺的我啊!我说:“妈,搬来和我一起过吧。”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了笑容,“我不一直就是和你一起过的嘛!”
她总会讲起自己小时候,她的奶奶是怎样带着她从湖南湘乡县的乡下要饭,一直要到武汉去找她的母亲;她总会讲她当年在厂里是怎样地不怕吃苦表现突出;她总会讲她是怎样地不记仇恨,大大咧咧地原谅了很多人;她总会讲在我外婆弥留之际,她是怎样地风尘仆仆地守在她的床边,怎样地寸步不离握着外婆的手,送她归天……她说,我活着的时候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知足了。等我死了,管你们把我扔到哪个荒郊野岭去呢。
我不敢想,不能想,无数次我回忆童年,刻意地要忘记一些寒冷的章节,但是总也忘不掉,我对自己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啊,从小到大,你连喊她一声“妈妈”,扑进她的怀里,给她一个拥抱,也不曾做到……你怎么敢说你是真的爱她?
可我是真爱你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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