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要做一个有梦想、对社会有用的人。
但事实上,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的梦想是什么。
父亲从来都不愿意跟我说他自己的故事,甚至有时候我问起他的时候也只是笑一下就岔开了话题,所以我对他之前的了解仅仅限于母亲和姑婆的一些叙述,支离破碎的片段:16岁考上北京大学,是北大校长丁石孙的学生,学习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立志成为一名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科学家。“文革”期间,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新疆,十年劳改。
“文革”之后,父亲得到了政治平反,回到了北京大学。但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劳改之前的他了,科学梦也不再提起。十年时间,消耗了所有他对梦想的激情。翻他的遗物,其中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跟奶奶的合照,翩翩少年,昂着头,眼中有光;一张是平反几年后在大学任教的独影,手背在身后,依然昂着头,但厚厚的镜片后却看不清什么。
父亲在北大等待平反的时候,认识了我母亲。当时母亲刚去北京,在工厂工作,空闲的时候去北大旁听。他们的年龄相差16岁,截然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家庭出身,不同的价值观,却不顾一切地走到了一起,结婚,生子。
然而他们的婚姻并不顺利。在我出生几个月之后,他们就开始分居两地。父亲由于历史背景问题无法留在北京工作,作为北大的高材生却只能去福建的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任教。在我的童年,总是时不时冒出他们吵架的声音,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彼此疲累。拖了几年之后,温度全无,他们便正式离婚。我也开始离开北京,跟着父亲去了福建,生活至今。
父亲在大学里执教的是他在北大学的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他的生活状态基本是上课、下课、批考卷。记忆里,深夜,他伏在书桌前,学生试卷高高地堆在两侧,快淹没了他。他迅速地打钩或者画叉。有时我从客厅经过的时候,会看到他边批改,边摇摇头,叹气的样子。我问过他一次:“爸你叹什么气?”他苦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话。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就像一只伏在玻璃窗前的鹰,明明看得到海阔天空,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父亲是一个朴素至极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没见他给自己买过衣服。夏天清一色白衬衫,以至于执教十几年期间,每届的学生毕业照,除了日渐发福的体态和增多的皱纹,他就好像被复制粘贴、复制粘贴一般。他仿佛对物质没有需求,只是大量地买书和磁带。
他是一名标准的票友。家里一书柜的京剧磁带,《乌盆记》、《望江亭》、《穆桂英挂帅》都是他的最爱。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要扯着嗓子吼半个钟头,美其名曰:练嗓。同栋楼都是他大学的同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不仅不投诉爸爸噪音污染竟还十分欣赏,每年学校迎新会都推荐他上台表演。我家阳台斜对面是一个小学,有天傍晚我在学校里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我躲在一堵墙后边,忽然传来一嗓子“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吓我一跳,于是我探出头向对面家里阳台怒吼了一句:“林树国你小声点儿!”然后?然后我就被小伙伴发现了呗……
但是,这是在他离开北京之后,仅存的爱好,与科学无关。
父亲的生活习惯很好,每天早晨六七点起床,然后出去跑步、骑单车或者游泳。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他的身体是否会出问题。甚至在他因为胃结石动手术之后,我依然没意识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跟我说,这只是小手术,就像小孩子感冒打针一样,平常、普通、不足挂齿。
我相信了。
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他的话。
直到那天早上我看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直到他没有给我准备前一天答应好的早餐的时候,直到我趴在他胸口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心跳的时候,直到医护人员跟我说他前一天晚上已经走了的时候。我从此再也不相信他了。
父亲出殡那天特别冷,我跟着他大学安排的车,来到殡仪馆作遗体告别。我看着他躺在透明玻璃棺材里,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被推进焚化炉之前,工作人员告诉我,等会儿你爸推进去的时候,你要大喊“爸爸快走啊”,这样你爸听见了才来得及跑,才不会被烧疼。结果我什么都没喊,我心里一直在默念:“爸你别走爸你别走爸你别走。”我还想跟他说,你还欠着我的早餐,你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收,我还有好多道数学题不会解答,你说周末陪我去吃大餐,你还答应了带我出国旅游。
我喜欢漫画,经常找借口跟他要钱去买漫画,每次都说是为了买参考书。家里的漫画越来越多,现在想起那些粗劣的谎言都会觉得脸红,而他竟然从来没怀疑过。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的梦想是做一个漫画家,他肯定想不到我有一天会出书,肯定也想不到我会在漫画里把他画出来。在新书里,我让郭斯特回到过去,陪我一起长大,一起经历。每个人都希望回到生命中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只因为那时候有放不下的事情。回到过去的郭斯特,提醒着我的失去,也揣着我这些年来学会的成长和明白。
在父亲去世之后,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画画上。我开始越来越明确这就是我的梦想,虽然我不知道对社会是否有用。大学选择的专业是艺术系,开始系统地学习美术。大一没钱买电脑,就去网吧,烟雾缭绕中登录在线涂鸦板,用鼠标画,线条断断续续,效果差强人意。大二在亲戚捐助下搬回了一台电脑,又用稿费添置了一块手绘板。照着大触的作品临摹,跌跌撞撞摸索着自己的风格。那时候跟漫画杂志的一个编辑聊天,她向我抱怨做漫画的艰难,漫画人的生存不易。我问她你为什么还要做这行呢?“喜欢啊。”简单三个字,理所当然。
大学毕业后,误打误撞进了IT网游公司,做广告、做网页、画原画。运气好像开始眷顾我了。后来我又做过许多事情,并在两年前开始郭斯特的创作,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朋友喜欢。我想通过画画给陌生人带去一些温暖和力量,而之所以能坚持,也是因为常在心中默念: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如果父亲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恩师是数学家丁石孙先生,我开始在网上搜索丁先生的相关资料。在丁先生的百度百科上看见了他说过的一段话:“一个人只有年纪大了,才会发现,一生能做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年轻人往往会很狂妄。我年轻时也非常狂妄,总想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狂妄、简单并不是什么坏事。有了这种冲劲,人才会进取。一个人应该有理想,但在实现的过程中会很困难,需要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地修改,这样才可以在生活、工作当中成长起来。但是,不要在成长的过程中变成一个没有目的的人。”
我相信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在他的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了自己的梦想,或者说被剥削了梦想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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