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宇知道他叫惊宇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叫他鲸鱼。

爹妈本来是准备石破天惊，惊动寰宇，起了这么一个豪迈壮阔的名字。结果刚刚出生的时候，确实是让惊宇他爸惊讶了一下，难产导致窒息过久大脑缺氧，孩子是个脑瘫。惊宇妈也就这么悲壮地离开了这个本来准备惊动一下的世界。

别人叫他鲸鱼，大概是因为这动物吧，大而无用。明明生活在海里，却以哺乳动物自居；明明长得那么大，却性格温顺还时常被自己蠢到搁浅至死，和身材壮硕但是看上去痴痴呆呆走路奇怪的惊宇也是有共通之处的吧。

你看，他摇头摆尾的走路样子是不是有点像鲸鱼摆尾的笨拙样子啊！

你看，他鼻涕永远擦不干净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像鲸鱼喷水时候的样子啊！

你看……哎呀算了反正他也分不清楚惊宇和鲸鱼。每次别人叫他大鲸鱼，他还是乐呵乐呵的。

惊宇他爸不死心，不知道从哪里看来说游泳有助于孩子康复，于是天天带着小惊宇到残疾人游泳队参加训练，刚开始的时候，小惊宇一碰到水就全身抽搐、痉挛、沉入水底，水面上浮出许许多多个气泡，就真的好像鲸鱼在水里换气时一样。被救生员救上来，惊宇爸就搂着神智不太清楚的惊宇说：“别怪爹狠心啊，都是为了你好啊！我们再练……再练……“

因为身体僵硬，小惊宇学动作比起其他少了胳膊少了腿的残疾人孩子都要困难许多，本来心理就有障碍的残疾人小孩就会指着惊宇憋得青紫的脸说：“真是一条蠢鲸鱼！诶，你看你看鲸鱼又喷水了！好好玩！哈哈哈哈哈哈！”

对惊宇爹来说欣慰的是，每次别人嘲笑的时候，孩子都已经沉入水底听不清别人的话了，也就是在自己心上再反反复复地划上几刀吧。哎呀，自己死了老婆，孩子还没有太大希望，这点痛又算什么呢？再练练吧，说不定会康复的呢，说不定呢。不练，这孩子也就真的废了啊！

练练练，淹淹淹，接着练练练，接着淹淹淹，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希望，希望。爹在心理反复默念的就是希望。

惊宇又是会在陆地上比划在游泳上学到的动作，你能想象吗，本来就怪异的肢体，再加上学得不到家的瞎比划，在陆地上着实吓人，大家都说：“真像鲸鱼搁浅了以后在陆地上的垂死挣扎。”

也没错，也是惊宇在陆地上跌到之后的垂死挣扎。

挣扎什么？“我不叫鲸鱼，我叫惊宇。”“这是英雄的舞蹈。”

残疾人游泳队的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多，“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也就只有惊宇一人吧，他也在慢慢地长大啊，肢体越长大越僵硬，总是在池子里练练练，淹淹淹，接着练练练，接着淹淹淹……如果说身体的长大仅仅是给他游泳上带来了一些障碍的话，那么青春期自我意识的崛起绝对是惊宇爹更害怕的一件事情，与其让他学会抗争，不如就这么弱弱地度过一生。就像鲸鱼一样，大，温顺，不知反抗。

他是大孩子了，却时常有比他矮一个头的人走过来：

“嘿！笨鲸鱼！”

“我不叫鲸鱼！我叫惊宇，jing，第一声，yu，第三声！”

“哟，鲸鱼还会拼音呢！”

“我不是鲸鱼！我是惊宇！”

“也是，反正也是哺乳动物，说不定会呢。”

“你再说一遍！”

“反正你蠢啊，不会游泳的鲸鱼，也是够垃圾的！”

……还有很多，每次吵得声音大之后，惊宇爹会走过来把惊宇的耳朵捂住，带走，说，不吵，不吵。

远方还有孩子的嘲笑声：“诶，你说，鲸鱼有耳朵吗？”

街上的电影院里，惊宇爹特别舍得给惊宇花钱陪他去看电影，看《海洋天堂》的时候，老爹看到李连杰演的父亲终于教会了文章饰演的大福在海洋馆工作的时候，激动得无以复加；看到最后大福像从前趴在父亲背上一样，伏在海龟的身上，和他一起游泳，安心而幸福的样子，泣不成声。惊宇在一旁给父亲抹泪，说：“爹爹你别哭啊，我是鲸鱼啊！比海龟厉害啊！”

爹心头一热，说：“不，我才是你的鲸鱼，你不会游泳，我带你。”

看《霸王别姬》的时候，小惊宇看着程蝶衣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的时候，也有点难过呢，自己到底是惊宇，还是鲸鱼呢？

看《麦兜菠萝油王子》的时候，里面有段对白：

“你看呀那颗星星，这颗呢，最小这颗呢，我听别人讲，天上面有颗很小很小的星呀，上面只是住着一个小王子，他每天，就只是照顾着他最爱的一朵花”“王子呀？你认识他的呀？”

“哦？好像都有点认识的”

“哇，这样呀？那从那块石头那里拿宝剑出来那个呢？王子呀，你有没有从块石头里拔宝剑出来呀？”

“我试过呢，在浴缸里把塞子拔出来的”

“哇，这就棒啦”

哇，这就棒啦！小惊宇虽然不会游泳啊，但是能在浴缸里自己洗澡呢，也是挺棒的呀。这就够了。

希望，希望。

又是一个夏天，孩子们放了暑假总是疯也似地耍。惊宇爹对惊宇说，你也和大家玩玩呢，那样你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惊宇温顺，听话，一摇一拐地走了出去。惊宇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有一天温度高的吓人，孩子们偷偷摸摸来到了池塘，惊宇尾随在后面，呆呆地叫着：“这是不行的！这是不行的！要出事的！”别的孩子就嗤笑他说：“哟，鲸鱼还怕水啊！”“我……我……我不是鲸鱼！”“是不是鲸鱼下水试试，别废话！”

“我……我……”

“胆小鬼鲸鱼！大而无用！”

“游就游！你们看好了！我是惊宇！jing，第一声，yu，第三声！”

扑通！

惊宇只记得，那天下午，好多大人赶过去，抱着他，喊着的是惊宇，而不是鲸鱼。

而惊宇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嘴里念叨着：希望……希望呢？他终于完成了生命与生活的挣扎。

惊宇觉得自己就是鲸鱼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叫他惊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