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咬人
小镇上的狗越来越多了,比特犬、西施犬、牧羊犬、京巴儿、吉娃娃,还有些叫不出名字来。这些宠物,像T型台上的美女靓男,没日没夜地在街上招摇;那些土生土长的野狗,也不知好歹地掺和进来,街道上,差不多成了狗的世界。
校长老杨最反感狗。狗的陋习,就是恬不知耻地到处拉屎撒尿,叫人厌恶。那些星罗棋布的狗屎,一不小心踏上去,随你怎么蹬踏刮拉,一天到晚,老感到那恶臭还在脚下,一直带进梦里。这还是可以容忍的,最让人头痛的,还是街上那两头藏獒。
学校大门外,是一条百把米长的老街,老街口连着新街,就在这个结合部,左边是杜老太爷,右边是赖三儿。左右两边各养了一头藏獒,一头叫黑姐,一头叫黑妹。每天清晨,黑家姐妹俩联手值班,像两个尽职的保安,蹲在老街口,威风凛凛,庄严肃穆。
近日来,藏獒出口伤人了,已有好几个学生受了伤,还有学生因为害怕藏獒,辍了学。又是跟学生家长做工作,又是跑医院,又是跟保险公司联系,还要找那些怕藏獒不敢上学的学生,忙得杨校长灰头土脸的。
今天,三年级的陶栓栓又被藏獒咬伤了,家长不依不饶,坐在办公室里要说法,搅得杨校长无法工作。看来,藏獒的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麻烦在于,两头藏獒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长得一模一样,要分清哪头是罪魁祸首,很难,除非杜老太爷和赖三儿亲自出面。学校找了好几次,两家都有说辞,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好像学生是自己把自己咬了一口。
这已不是狗咬人的小事了,它已成了关系学校稳定的大事。家长的呼声,是个不小的压力。如果捅到教育局,问题就相当严重了。连个狗咬人的问题都处理不好,这个校长还想不想干呀?杨校长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求乡政府出面。
杨校长在星星餐馆门口等了半个多钟头,才等到黄乡长。他不敢上楼去,一是怕黄乡长灌酒,二是怕黄乡长顺便把桌子上的账呼叫转移,这是有教训的。
黄乡长一出来,杨校长从裤兜里掏出一包中华,塞进黄乡长裤兜。黄乡长批评了:“学校都那么困难,拿什么烟嘛?下不为例。”杨校长赶忙汇报起来。听了几句,黄乡长打断说:“狗咬一口也找我,你这个校长当个毬哇——工资比我还高。”杨校长老革命了,他的耐性是训练有素的,他晓得黄乡长的脾气,继续笑着汇报。他在领导面前的笑,同样训练有素,不受环境影响,善始善终。
黄乡长边剔牙缝,边听汇报。杨校长长话短说。说到关键处,他就搞点添油加醋。说藏獒已咬伤了十几个人,走这一路的学生,像过景阳冈一样,要结伴而行,有胆小的学生,吓得不敢上学了,胆大的,会越来越少,这直接威胁到九年义务教育巩固率指标的完成。学生“巩固率”,直接跟乡政府目标考核挂钩,有了这个厚度,不怕你黄乡长不重视。看来,杨校长拿捏领导的功夫,还是很到位的。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狗主人死不认账,学校拿他们无可奈何。学生和家长情绪高涨,强烈要求灭掉藏獒。黄乡长神情严肃,“三个代表”的意思,就写在脸上了。他手一挥:“狗要打,医药费要付!”杨校长赶忙为这个表态,给黄乡长递上一支香烟。
别看黄乡长的脸,像红脸关公,脑子清清醒醒呢。他觉得,不能只听杨校长的一面之辞,要先搞一下调查研究。他要先看看陶栓栓的伤情,再找学生座谈座谈,然后才去找狗主人,这样子,解决问题的时候,才能把握主动权。就这个流程看,黄乡长在这个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陶栓栓的伤在胯裆头,他不好意思在乡长面前亮丑,扭扭捏捏不脱裤子,还想跑开。杨校长说:“不听话,就扣操行分!”到底是学生,跟校长较劲,总是吃亏。陶栓栓的裤子,被操行分拉了下来。黄乡长看到陶栓栓的小鸡鸡的时候,忽然想起“人家的运气在头上,你的运气在毬上”那句俗语,忍不住“扑哧”一声,调皮地笑了起来。杨校长见黄乡长笑,也跟着笑。他不明白黄乡长在笑什么,反正跟着乡长笑,不是一件坏事。陶栓栓被笑得满脸通红,赶快捂住小鸡鸡。黄乡长止住笑,亲切地问:“打狂犬疫苗没有?”陶栓栓摇了摇头。黄乡长说:“要打,一定要打。”
实事求是的讲,对一被狗咬就打狂犬疫苗,黄乡长是有保留意见的。他下乡,被狗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从来没有打过那玩意儿,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可作为领导,就不一样了,一万都不怕,就怕万一。干领导工作,能把责任推得开,算你官当得明白。如今一胎化,家家户户的娃娃,都是捧在手心心上的肉,捂在心窝窝头的宝,小心使得万年船嘛。再说,现在的老百姓,惹不起,屁点点大的事就告人,反正一张邮票几毛钱,谁都买得起。别看当乡长的,打屁都吹得燃火,命运捏在老百姓手心里呢。
被咬的学生都是低年级的娃娃,黄乡长的座谈会,没有开出个所以然,倒是学生们要求对两头藏獒采取措施的呼声很强烈。
黄乡长跟杨校长来到赖三儿的茶馆。赖三儿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起仙风了嗦?”他拉来吱吱嘎嘎的竹椅子,东摸西掏,掏出一包“五牛”来。从香烟的外表看,跟随他的时间也不短了,勾腰驼背的。他抽出香烟,拿三个指头给它整了整形,先递给黄乡长。黄乡长接了烟,重新给那只烟整了一次形,把烟放到鼻子上闻了闻,随手架到了耳朵上。
黄乡长接别人的烟有讲究,有些香烟,马上就点燃,有些香烟,架到耳朵上。要是架到耳朵上了,别人还要执意点燃,他也不推辞。抽的时候,烟雾就不吞下喉咙,让它在嘴巴里头打个转转,就吐出来,像个刚刚学会抽烟的新手。他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所以,不管谁递的烟,他都接下来,这样不得罪人,老百姓就会说你“干稀都来”。
杨校长没有黄乡长那些想法,他不喜欢抽不上档次的烟,他一看烟盒,就晓得那种烟的焦油量,烟气烟碱量,和烟气一氧化碳量。赖三儿还没递到面前,他就推掉了。他坐进竹椅子,压得椅子唧唧歪歪的提意见。他架起二郎腿,说:“赖老板,黄乡长找你有事,坐下来谈。”赖三儿没有坐,他是经常吆喝别人坐的人,不喜欢别人吆喝他坐。
黄乡长单刀直入:“狗咬了人,咋不弄去医?”说话时,把耳朵上的“五牛”取下来,捻来捻去,好像这支香烟里头搞了什么名堂。赖三儿说:“我开茶馆的,养的狗敢咬人,这茶馆还开个毬哇。”看看,又是老一套,杨校长看着黄乡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意思是,“他就是这么个无赖”。
黄乡长端起茶杯,呼呼吹两口,茶叶死皮赖脸浮在水面,不给他下口的机会,他把茶杯搁回桌上。他搁茶杯的时候,茶杯盖子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他满脸严肃道:“又要赖账嗦?”
旁边几个打乱撮的老头儿证实说,赖三儿的黑姐从来不下口。有人发出疑问:“是不是学生娃儿去逗它呀?长毛的东西,毬请你去逗它的,咬你背时!”这帮鬼老头儿,喝你的茶,打你的牌,人家说事,搭什么白?要是狗咬了你的孙儿孙女,你咋说?杨校长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们一眼。有围观的人答话说,黑姐牛高马大的,不咬人,也很吓人的,对学生确实是个不小的威胁。杨校长马上投去赞许的目光:这就是群众的呼声嘛!
黄乡长立即指出,威胁群众安全,还出口伤人,必须承担责任!杨校长帮腔说:“上头是有文件的哟,养狗。”赖三儿说:“说是黑姐咬的,只要你拿得出证据,要杀要剐,随你。”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黄乡长的表情,正要为提高点声音作铺垫,赖三儿马上换了一张笑脸。他拍拍黄乡长的肩头,拿手捂了嘴巴,靠近他的耳朵,说:“杜老太爷的黑妹,跟我家黑姐是一窝的,长得一模一样,那家伙就爱下口。”他跟黄乡长的悄悄话,大家都听得见。
这个情况有点意外,黄乡长皱了皱眉毛,看着杨校长,眼神里带着责备的意思。杨校长忙掏出烟来,递给黄乡长,点燃,自己也点一支。说:“究竟是哪条狗肇事,现在还不好作结论。我看都有嫌疑。”黄乡长狠狠吐了一口烟雾,问赖三儿:“你养狗办证没有哇?”赖三儿说:“全乡喂狗的那么多,请问乡长,哪个办了证?”黄乡长又使劲抽了两口烟,道:“在渣滓凼边边开茶馆,还卖糖食,你安什么心啊?”赖三儿说:“我开店在先,你乡政府硬要把渣滓凼砌到我店门口来,天地良心,该我负责么?”杨校长说:“学校两百米内不准摆摊设点,有文件的。”赖三儿说:“不准我摆摊设点,就只让你老婆在学校里头卖学生娃娃高价?好意思说!”杨校长说:“我老婆是给学校交了管理费的,合理合法。”黄乡长提了提衣领,抹了抹脸说:“不要扯远了,先把狗关起来再说。”他说话的硬度软了许多,因为,他感到这事有点棘手了,左边的杜老太爷不好得罪,右边的赖三又是个无赖,学校这边还得有个交代。
离开赖三儿茶馆后,黄乡长说:“看来,这事要专门成立个班子。”他拍了拍头说:“就由王副乡长牵头,任组长,你任副组长,成员嘛,政府办、武装部,治安室、卫生院、畜牧站各出一个人,下午就开展工作。”说完,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把工作落实了下去。说实话,黄乡长这种办事作风,还是令人佩服的。
杨校长才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就接到了王副乡长的开会通知。王副乡长把工作作了分工,一个组找当事人,一个组找学生,一个组访问老百姓,他亲自去找两家养狗户。看来,工作安排是相当的细致了。
集中汇报的时候,情况很不乐观,三个组汇报的情况,都有点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只有王副乡长对两家养狗户的调查有点价值。他说,杜老太爷家的黑妹,总的印象是训练有素。对进门的客人,不管认不认识,人家都彬彬有礼,除了摇着尾巴跟人亲热,还要过来跟人握手。就形象上看,人家的举手投足,都显出一种高贵气质,要说这种狗要对人下口,再没有不下口的狗了。赖三儿那条黑姐就不同了,整天灰头土脑的,不是在茶馆里舔口痰,就是到屠场喝猪血,甚至还要吃小娃娃拉在地上的屎,就它那副尊容,学生娃娃跟它产生对立,在所难免。虽然没有很有力的证据,就收集的情况来看,黑姐出口伤人,已是十拿九稳。
汇报完,黄乡长没有表态,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讨论起来。大家的讨论,像韩国电视剧,陈谷子烂芝麻,没完没了了。
这个问题,一直带到了星星餐馆的桌子上。酒席上,大家还在围绕着黑姐还是黑妹咬人,左猜右测。不大经酒的杨校长借着酒兴,说:“依我看,干脆买两包耗子药,把两条狗毒死算了。”黄乡长放下筷子,道:“说得轻巧,拿根灯草。你晓不晓得杜老太爷那头藏獒,值好多钱?”杨校长摇了摇头。黄乡长说:“几十万啦!”杨校长吐了吐舌头。黄乡长说:“要说是赖三儿的黑姐,手头又没有把柄,我看叫两家把各人的狗关起来养比较好。陶栓栓的医药费,学校结了算了。”王副乡长说:“杜老太爷的工作不好做,我请他把狗关起来,人家不干,他说他家黑妹一点没得错,凭什么关起来?”黄乡长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啤酒,说:“我看学校把大门改个方向算毬。”杨校长立即反对:“要得个铲铲!”他说,改大门,学生就只能走河边,很危险,万一掉进河里,淹死人,学校可负不起责。走河边上来,还要爬很高的陡坡,一是不安全,二来工程又大,学校哪来这笔开支?黄乡长说:“安全的事,你在会上多强调就是了。”他抠了抠头皮,“至于改门和砌石梯的费用嘛我乡政府帮你解决一半,你学校自己出一半,咋样?”杨校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学校是根干竹子,哪挤得出水呀。”黄乡长上脸色了,说:“我乡政府都舀水不上灶了,还答应你一半,对得起你了啦。”见杨校长烂着一张苦瓜脸,黄乡长一摆手,“算了算了,我给你出六成,”杨校长不再作声。事情一落实,大家放开手脚喝酒。黄乡长做了个手势,嘘——,小声点,虽然是在为狗的事喝酒,还是要注意影响。
杨校长找人把改门和砌石梯工程做了预算,要两万多元,就是出四成,学校也要出一万把块钱,学校哪来这么大笔钱呀!他叫苦不迭,只好又去找黄乡长。黄乡长不高兴了,他跟杨校长拿脸色了,还批评杨校长斤斤计较,得寸进尺。他说:“乡政府工作人员连旅差费都没有钱报销呢,给你出六成,天公地道了。”他还说,“要是你这个校长不当了,学校的钱你带得走一分不?”这话有潜台词,分量重了,杨校长哑口无言,灰溜溜回学校去了。
学校改了大门,很漂亮。河边砌上来的石梯,气势如虹。杨校长的麻烦却来了——下雨天,学生走学校外河边到那段路,出事了,有学生掉进了河里,幸好被及时救了起来。
学生安全,是学校管理的头等大事,教育局对校长的考核,这是重中之重,列在第一位,甚至可以一票否决。要是在学校外头淹死人,这校长的麻烦就大了,弄的不好,这个校长就当到头了。
学校出校门下石梯左拐,要走一段二十来米的窄路。窄路只有二尺来宽,是在页岩山坡上拿钢钎二锤活生生凿出来的一条小道。窄路下面,是川流不息的永宁河。下雨天,页岩粘上稀泥巴,比泥路还滑。杨校长在改校门的时候,当然看到了这段窄路的危险性,他跟包工改大门的包工头软磨硬泡,才把路面加宽揉进工程里去,还在路边拦上了竹栏杆。就实际情况来看,那竹子栏杆形同虚设,要滑下河里的力度,竹子栏杆挡不住。
杨校长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想不出好办法,就用笨办法吧,不是常常教学生“勤能补拙”吗?
杨校长的笨办法是,下雨天,由两个值周老师在那段路上,一前一后握住一根竹竿的两头,让学生在中间抓住竹竿过小路。他在石梯上高瞻远瞩地发口令,用哨子吹“一、一、一二一”。这雨天的队列训练,是杨校长坐镇指挥,效果很不一般,学生都集中精力,步调一致,过那段小路,安全系数大增。
杨校长的笨办法,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社会效果,学生家长感激不尽,街上居民赞口不绝,黄乡长也高度评价了。他这个好评如潮的校长,看样子,有评上“十佳校长”的趋势了。
杨校长听到那些好评,摇了摇头,说:“还是望老天爷少下点雨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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